;我想跑;跑是我的長項;多年的優裕生活使我忘記了我曾經是多麼善跑。現在;當致命的危險來臨時;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來了。兩個女人還想拉住我;那個小男孩也大聲叫囂;我嚎叫著;像被逼到角落裡的狗。我渾身是血;齜牙咧嘴;估計也讓她們感到了幾分害怕;因為我嚎叫的瞬間看到了她們臉上那種木呆呆的表情;我對臉上有這種表情的女人總是充滿深深的同情。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我從兩輛汽車的縫隙中一躍而過。跑吧;萬足;萬小跑;五十五歲的萬小跑又恢復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著這條散發著炸雞味、魚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許多種我不知道的氣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輕得如草一樣;一腳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彈性;使下一步獲得更大的動力;我是一頭鹿;一隻黃羊;一個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輕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飛燕的馬;天馬行空;無牽無掛……
但事實上;這天馬行空般的感覺;僅僅是我短暫的幻覺。真實的情況是;我氣喘吁吁;喉嚨裡噴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脹;頭大如鬥;眼前一陣陣發黑;彷彿血管隨時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氣力衰竭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垂死掙扎。我聽到周圍一片雷鳴般的喊打聲。迎面先是撲出一個留著大鬍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的青年;他那兩隻碧綠的眼睛彷彿兩隻深夜山路上斜飛的螢火蟲。就在他的慘白的手指即將捉住我的瞬間;我張嘴噴出一股汙血;使他那張慘白的臉;頓時改變了顏色。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攔截是正義的行為;他攔截我說明他是個有道德的義士;而我噴出的汙血;就像倉皇逃命的墨斗魚噴出的內臟;弄髒了他的臉;殺傷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個高尚的人;哪怕背後有尖刀頂著;也應該停下腳步;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我沒有;先生;我愧對了您的教導。後來;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邊;口中喊打;身體並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噴汙血的絕技嚇破了膽;他們將喝了一半的可口可樂瓶子投擲到我的身上;那象徵著美國文化的醬色液體;冒著金黃|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後……
先生;事情總會有個結局;無論多麼好的事情;無論多麼壞的事情;都會有結局。這場已經混淆了是非的追逐與逃亡;終於在我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倒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門前時結束了。那時;正有一輛寶馬牌轎車;泛著藍寶石般的璀璨光芒;從醫院綠樹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裡開出。我的立僕;肯定給車裡的人一種極為不快的印象:因為我渾身是血;像一隻從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們大吃一驚;然後是感到晦氣。我知道越是富貴者越是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生命。這是正常的。窮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著他們的富貴;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們車前;嚇得那“寶馬”如同一匹馬駒;猛地揚起了前蹄;睜大了眼睛;併發出了驚恐的嘶鳴。對此我十二萬分的抱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身體抽搐著;想往前爬;為“寶馬”讓開道路;但我的身體;彷彿一條被圖釘釘住了尾巴的蟲子;無法移動。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甚至在成年之後還玩過的惡作劇:將那種青色的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棘刺;將它們的尾巴紮在地上或牆上;然後看它們掙扎;看它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聽指揮的身體如何搏鬥。當時我毫無憐憫之心;甚至感到愉快。與蟲子相比;我是強大的;強大到蟲子無法感知我的形貌。對蟲子來說;我就是製造一切災難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隻行兇作惡的手;它只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棘刺。現在;我體驗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過的小蟲所體驗的痛苦。小蟲們;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車上拍打著方向盤;汽笛鳴叫;聲音溫柔。這說明開車的是個有教養有耐心的好人;這說明他不是個一般的暴發戶。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將汽笛按得如防空警報。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滿嘴的髒話罵我。為了這個好人;我更想盡快往前爬行;為他躲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不聽指揮。
那個男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從車上下來了;他身穿杏黃|色的休閒服;衣領和袖口上有橘紅色的格子;我恍惚憶起;在京城混事時;曾聽一個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說過這品牌的中文譯名;但是我忘了。我永遠記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心理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