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北風從柴門的寬大縫隙間飛進的雪花,盡情地灑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穿過破爛柴門的縫隙,凝視著外邊呼嘯的暴風雪,凝視著那棵在暴風雪中頑強抗爭的老樹,看著在冷風中打旋的枯葉,聽著樹幹被風揪扯的吱吱聲。我的心發抖了。這些年好像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雪。我想到了一九三八年飲馬川的那場大雪。在那個殘酷的冬日裡,暴風雪幾乎把山林覆蓋,莊嚴的高府、寂靜的黑麂子山、蜿蜒的山路,一片片樹木像屍體一樣默默地躺倒了,死去了。我牽著妹妹的小手,在厚厚的積雪中穿行,沒有馬車,沒有糧食,宿營的山洞潮溼而恐怖。妹妹蓋著我的棉襖睡了,臉上掛著驚恐的神色,死神在我們的頭頂盤旋。
多麼相似的風雪呵,茫茫的大雪幾乎把整個天宇遮蔽。我凍裂的手腳麻木地晃盪在軀體上。可是今天卻是難以忍受的寒冷,我飄零的幽魂猛烈地收縮著,我不知道假如我還繼續活下去,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審視我剩餘的日子。
……冷呵,幾乎令我難以忍受,多麼像一次長途奔襲之後的睏乏,全身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範瀉怒呢?葉兒呢?還有一點紅那妖媚的笑臉呢?……我又看見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的心突然熱了,我已經僵直的身體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那溫熱的活力一點一點地波及我的全身,疼痛也逐漸消逝著,我又一次被鮮活掩埋起來。
啊,莫不是父親用雪白的羊皮大氅把我摟在馬背上飛奔?我弱小的軀體緊緊地貼在他暖暖的胸口;莫不是嫻靜高雅的貞香用她長長的髮絲,輕掃我熟睡的面龐?讓我癢得從夢中笑醒。莫不是葉兒柔腸百結的呵氣,輕拂著我裸赤的肌膚。不,我驀然地清醒過來,這裡沒有關心我的親人,這裡是死亡的停留之地,這裡是死神落腳的地方!
但,我迷惑不解的是為什麼寒冷與疼痛眨眼間消失了呢?難道這就是人們經常所說的人死之前必有的迴光返照嗎?也許是迷信中說的我已經靈魂出竅了嗎?
倏地,我的鼻翼張開了,一股淡淡的廟堂才有的香火味兒飄入我的鼻孔,又像是燃燒草藥的味道,斷斷續續、不絕如縷。隨著我呼吸的加深、加重,這種芬芳的味道濃郁起來,滲透著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我的思緒產生了裂變:一定是誰在我的屍體邊點燃了一柱香火,我此刻已經肯定自己死去了。可又是誰來為我焚香送行呢?這也許是一個幻覺。不,決不是一種幻覺,我的耳鼓裡,又分明地聽到了一種低低的抽泣聲,這聲音時輕時重,帶著一種深切的同情和無名的哀傷。啊!這低低的抽泣是多麼熟悉,熟悉到了讓我飄向遼遠的往日,直至抵達無法喚起我的記憶中最深邃的地方。
“你還疼嗎﹖我在你遍身的傷口上都塗上了冰片。”
天呀!這麼動聽的河北口音就響徹在我的耳畔。
我的四肢無法移動,可我的所有聽覺卻在逐漸恢復。我又聽到一聲長嘆:
“唉——”
悠然間我彷彿又聽到來自遙遠的聲音:
“假如你真的死去了,你的靈魂就隨著香菸嫋嫋地飛向佛國之門吧,那裡才有安定與快樂,香菸是世上最聖潔最高雅的煙,尤其是檀香。你難道忘了咱家街面的檀香鋪子嗎?用細碎的檀木沫加上香料。然後放到模具中擠壓,你經常被鋪子中做香的大師傅用水膠塗個花臉。看著你的臉就像鸚鵡的羽毛上的花紋一樣,我笑彎了腰……”
香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了,我確信這是檀木做的香。我閉著眼睛不忍心睜開,我害怕這一切只是一個美妙的幻覺,就在我睜開雙眼時便會立即消失。我不願意接受鋼鐵一般雪亮的現實,可是人卻無法躲避現實,該面對的最終是要面對的。
我努力地睜開眼,在煙霧瀰漫中我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豔影。雖然衣衫破爛不堪,但是也難以遮掩她美麗的身軀。她用黑布將整張臉面都蒙了起來,只露出一雙溫柔的眼睛,那雙眼睛凝視著我,讓我撕肝裂膽,這不是飛絮的一雙眼嗎?……黑色的瞳仁裡略帶著幾分憂鬱。我正要喊出“飛絮”的時候,猛然間我的心酸酸地一痛,飛絮早在幾年前就跳了崖……
我的心在跳躍�幾乎按捺不住,莫非這陌生的境地,也能勾起我對那已逝歲月的殘酷記憶嗎?復甦的心臟呀,你為什麼跳得那樣猛烈,彷彿要撞開這佈滿傷痕的胸腔。也許是因為我想到了飛絮。不知為什麼,近日她常常在我的腦海裡閃現,可是這確實是應該忘卻的過去,就如父親一樣都成了哀痛之後的記憶。
我的心又回到了那間昏暗的小屋,回到這個恐怖的黃昏。我最終還是沒有呼喚出“飛絮”這兩個字,也許這兩個字太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