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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直奔木條床邊。

這回,木條站在大疤床前,話一輩子沒有得多,大疤聽了個夠。這回,大疤問木條:“行程怎麼樣?”木條說:“取消了。你不去大夥兒覺得沒意思。”

是啊,差點就成功了,與至親的老友如家人般啟程。

如一支遠遠看著無目的無方向流浪隊伍同類,你凝視,悲哀難抑。但在他面前你不哭。淚水由身體往下走,流成河。

再說一次這旅程。早計劃好了,結伴赴大陸旅遊,走到哪兒耍到哪兒。木條的老傷口,怕天冷氣候乾燥,周身面板疼不說還會出血龜裂,夏天冷氣房也好不哪去。最好八月中秋節過後出發,金秋季節。哥倆兒鮭魚順著魚梯洄游返鄉。沿途大疤聯絡妥當納進路線圖,不住旅館,全程住友人房子,如黃山山指令碼溪小鎮都可以落腳,幹校四川人鄧雪峰師母支援。(他說,好點就叫師母,討厭的話,就叫師媽。)

鄧師母先出發,主人等著客人,“來一連人也有得住”差不多故事版本,一群少小離家飄流臺灣的老友相約在那兒蓋房子,成了座村子,另一類眷村,只是這次,用來養老。養老還需要計劃嗎?總之,你好羨慕。戰亂人生終究還是給了他們一個補償。

行前,鄧師母打電話來,兩人都沒說,“好了再去”那種話。師母說:“好心疼德模,真是好親的學生啊!”她溫柔地說:“我明天出發,在那兒等著。”不久,張德模有天睡眠中以夢話回應:“通知師母,別等我。”

鬼門關口被強拉回來沒上路得逞。都來問你:“心房急速搏動,怎麼看出來的?”並沒看出什麼,就是知道。如夢話千里傳秘。

(只有最少的要求需要被滿足。便還是漢斯·莫拉維克《機器人》的話,日常生活人們可能碰到某一很小數字,如5而較不可能碰到多位數,如53783425456,多位數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的可能性,遠較小數字低。)

你不想放手。心房急速搏動那天,你表達希望他轉加護病房,會有更妥善的照顧,你害怕不敢移開你的目光,深恐移開片刻,他便在你眼前無聲無息死掉。

華醫師說:“加護病房隨時有床,但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三次給親人探望。張先生目前穩定下來了,應該與家人在一起。”聽起來就像在宣告這最後的時光。

你說明怕自己漏失的恐懼,他回答:“大家會一起注意。”華醫師道:“張先生,你太太又救了你一命。”這回張德模沒說話。上次他還有精神開玩笑:“已經為她禱告,祝她長命百歲。”

倒數計時,一天。二月二十五日晚上,主醫師下班前再度巡房,提醒你作決定。你知道,這樣的活,是活剩下的日子,“來不及了。”你心想。心房急速搏動那次,他在你面前創造了若無其事走開的機會,於你們獨處最親近的日子,風格統一地離去。(《上帝恩寵》裡,癌症末期病人安慰不捨的至親:“愛之外,一定還有別的。我想去看看。”)

僅僅心房急速搏動兩週後,倒數計時十七小時二十分,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五點,張德模作出了清楚的決定:“我要走了。”如此篤定,你知道的絕不會收回。看似突然,其實每一天都顯示出遙遠又近了的標的:“沒有流浪是不辛苦的。”

於是,時間到了。(他是我碰過的病人當中,最不會表達自己的,以後可能也不會有了。主醫師說。)

(醫學界定張德模逝於十時二十分。你深深知道,二○○四年二月十日,他曾經想悄悄離開。為了安撫你,又延了兩週。再拖下去,就不像他了。)

病房空間不為家居設計,生命殘存,別人丟之唯恐太慢,你卻仔細拾掇,留待日後貼上說明:醫生們推門長驅直入、護士例行工作、探視者在病房外敲門……

倒數計時歸零(結束了你們偽家人關係),身如芭蕉,中無有堅。

現在,他們不敲門便進來了。

偽出發(1)

怎麼開始的?

其實你早生疑心,莫名的胃口奇差,文火燉綠豆排骨湯,他竟連灌兩碗。(你懷著獨自之密,難言之隱,不斷聯想也好煙好烈酒逝於食道癌的書家臺靜農。張德模形容:“說風就雨!見人拉屎屁股癢。”臺老之前症狀也是吞嚥不順。)

近一月,他成為家裡最早下餐桌者,以前老埋怨:“跟你們吃飯真沒意思,三兩下吃完下桌。什麼時候想過難得大家聚齊聊聊。”聊什麼?他自己寡言不囉唆,孩子也像他形容:“最大的優點話不多。”

你不斷催他去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