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鮮紅的血塊吐在白瓷馬桶底部暈不開。一開始就是結果。
急往最近萬芳醫院急診室。他在這所醫院看了一個月的胃,什麼都沒做,總是尚未坐熱診斷便結束,拿藥走人,兩週後再來。最基本的胃鏡檢查都沒做。極信任專業,“總要給醫生時間吧!”他甚至責備你的質疑,“一點都不科學。”(注視他背影你開始脫離現實,他的身形快速拉長變形為布須曼族巖畫人物,布須曼族藏身崖壁山洞,避開動物等各種襲擊且喜歡視野廣闊。巖畫示意,既寫實又超現實,人身拉長一倍到兩倍,為什麼?這樣才強大到能抵抗威脅生命的攻擊物嗎?)
信任,成為他很快回到醫院的主因。
打止吐針、照X光、禁食禁水禁菸。急診室聲浪揚沸人形來去。他的X光片送回來,答案就在那兒了,人體作惡終於曝光。他得留置急診室俟明早做胃鏡。(這檢查會不會來得太晚了?)他再度轟人:“又沒大事,全杵在這裡做什麼?放心,死不了,讓我好好睡一覺。”燈火通明,他無論如何不可能睡。要你留下煙,你整包取走:“水都不準喝還抽菸!”皮夾沒收,免得去買。
半夜,你睡不著踅回急診室,此刻安靜多了,不,死寂。充滿疲憊的空間,衝面一股血腥味,他全身躺平眼皮合攏,你輕輕貼近床前俯視,他突然雙眼睜開,嚇你一跳:“嘿嘿,想突擊我!不睡覺跑來做什麼?放心,暫時死不了。禍害留千年。”他說。真沒道理,該恐懼的他總有本事吃得飽睡得著。
總有一天會死,不是今天。
第二天,近中午才排到檢查,你們在急診室空轉,他要拿錢去買菸,你說等檢查過了再抽吧?他散步走開,你留病床邊,半晌不見他回來,覺得不對,尋了出去。
醫院外牆角,捷運共構,頭頂一列捷運車體正要離開還是進站,轟聲譁響。他孤零零立在空地一角抽菸。(也死於食道癌的亨佛萊·鮑嘉,銀幕上最忠誠鎮定的硬漢:“我只有兩種演技,抽菸和不抽菸的。”)
他也會恐懼?總之你認定他只是犯煙癮。(日後,整理舊檔案翻出一本他早年訂閱的《創世紀》。扉頁,瘦骨嶙峋字寫著首短詩:我用香菸計算著日子/今日/明日——還有那如/綠波紫紗的/昨日)
你已和上回膀胱腫瘤張醫官聯絡,他要你檢查結束就過去。照完胃鏡,張德模輕鬆自行步出診間,說聽見檢驗師交談:是食道。
你電話回報,張醫官極度焦慮要你們即刻趕過去,病房、檢查已經排進流程。你說,張德模一夜沒吃沒喝,用過中飯就去,他著急疑惑:“怎麼還吃得下?”你很反感:“應該怎麼樣?”就在對面北方小館,開瓶冰鎮啤酒,張德模小喝半口,由衷說,好來菜。卻一瓶都沒喝完。(不久,你們知道檢查結果:食道癌末期。他在醫院門外抽的那支菸,將會是人生最後一支菸?那口啤酒,最後之酒?)。 最好的txt下載網
偽出發(2)
酒癮煙癮,如生命,突然被截斷。你只能說,像足了這老小子行事作風。
某部分,你寧願他有臺靜農的遭遇。臺靜農進了醫院:“昨天住院,帶了一瓶白蘭地,開啟來喝了三分之一,居然沒醉。”病理學權威葉曙或以醫師或以朋友的身份說話不可知,但臺靜農表示:“葉曙說此病與酒無關,可以不忌。”你把這話轉給張德模聽,他的回答是:“八十九歲,愛喝一整瓶也讓他喝,還怕傷身體?要幹嗎?等著這身體翻筋斗不成!”
臺靜農,一九九○年一月二十一日住進醫院,十一月九日過世,十個半月;張德模,二○○三年八月二十日正式住進醫院,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過世,六個月零六天。時間上,恕你這麼說,是一點都不寧願像。
匆匆與菸酒兩位老友草率永別,你相信他當時便已瞭然。難怪他選擇在世塵角落與一生的朋友私下道別。
遠望這條世界地平線,再清楚沒有,是你親自將他由這裡,送進終極病房。
六個月零六天後,你步出病房,正式交代住院醫師傳達內主醫師:“張德模下了決定。”果然,他是一定會自己作決定。不為難你。
生命至此,已到以分秒計。等待終止時間之隊伍進入病房,你輕聲對他說:“把拔,現在,我們就在這裡結束了!千萬要記得以前我們說過的,如果真有下輩子,絕對別再找來。”不信輪迴也不喜歡重複糾纏,你知道他的。
你更不懷疑,他怎麼聽得見。
如動物修復能力,張德模生病期間身體機制迅速調整,敏銳到像小動物。
另一個你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