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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人,不受委屈。共產國家為了要建設現代產業,真使人眼淚落到飯碗裡,委屈是不必說了。美國的情形較好,但是亦如張愛玲的,他們畫報裡的小孩有蘋果與牛奶,你要就只可選擇這個,我看了不知如何總覺得委屈。一次燈下我寫信給君毅,忽然想起伯夷,覺得自己的心意竟是像他,可是無從說起。

共產革命算得什麼呢?它不過是在產業落後國,要把資本主義先進國兩三百年以來於各階段所做的,使用奴隸勞動、犧牲農村為工業、及掠奪殖民地等等,於三數十年的短期間內,壓縮的、綜合的、以強力來加速達成。而現在是共產國家對民主國家的形勢已在走向核兵器的大戰。

西洋人對於世界的前途本來看得黯淡。中國人看歷史,是由小康之世到大同之世,將來有朝一日是天下為公。日本人亦說歷史彌榮。可是西洋人說世界末日。這就是西洋人對於核兵器戰爭的劫數,缺乏道德的力量。他們雖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但那只是一種知識,不像中國人的禮運與日本人的彌榮是生在情意裡。西洋人的情意是基督教的末日審判。

他們說要禁止核兵器,有如上帝的禁果決不可嘗,潘多拉的禁箱決不可開,然而那兩次都犯了禁,這一次看來也難保。托爾斯泰有說、一個騎腳踏車的生手,全副注意力對付前面的障礙物,念念於「闖不得的呀!闖不得的呀!」如此就偏偏闖上了。西洋人原來是不能與物相忘。

人情不能因為核兵器戰爭的恐怖是無限的,而放棄了每天例行的有限的生活。如今美國與蘇俄即如此不肯放棄外交的有限的爭點。他們隨時在說雖大戰亦在所不辭。讀蘇俄國防部的核兵器戰爭操典,竟是和往常的步兵操典一樣的有確信。現代人的營營,可比洋老鼠,你給它踏輪,它就踏得來有心有想,單單行為即是生命的現實。

原來無明的東西畢竟是無常。前一晌我看了電影沛麗,沛麗是一隻小栗鼠,洪荒世界裡雷火焚林,山洪暴發,大雪封山,生命只是個殘酷。它隨時隨地會遇上敵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於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腳相戲擊為對舞,萬死餘生中得此一刻思無邪的戀愛,仍四面都是危險,叫人看著真要傷心淚下。眾生無明,縱有好處,越見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沒有委屈。

現在原子能時代的就是這樣的蠻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風潮。我有時在電車上看看廣告畫,畫的紳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圓,亮亮的,就像栗鼠的眼睛。又或是誇張細肢體,使人聯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車廂裡的乘客男女,忽覺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學上亦皆可以成立,寧是這兩足動物的自古以來被欣賞讚美,幾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記得往時住在杭州小客棧裡,臥看牆上水漬,皆成車服美人,不像現在的看人反為皆成昆蟲禽獸之形。

以此我非常懮傷。有一部日本電影,是恐怖片子,廉價的花紙與木板搭的舞場,粉紅肉體的酒吧女,在橋底下陰溝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來趕快打水洗面,可比方才是到園子裡走走,被蛛絲黏住了。現代世界是這樣的不樂意,或許核兵器的戰爭也不過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鉛華與蛛絲。可是現代人能像三國周郎赤壁的風流人物,談笑不驚麼?

愛因斯坦與羅素,都說核兵器的世界大戰是不可能防止,而且也來不及防止了。羅素要英國人寧可降伏,像以色列人的在埃及為奴隸四百年,亦還可以有歷史。他這意見人們當然是聽不進。他若把這回的戰爭人類有全滅的可能的話再說,也知聽的人怕煩,但是說說他自己總可以,他道、「一九六二年我九十歲,其時世界上的報紙將登載,英國的數理哲學家羅素死亡的訊息。」他是把大戰爆發看得這樣近。

現代的人類縱有諸般不好,但若就此全滅了,到底是冤屈的。這一晌我久久心裡解不開,原來也是為這件事自己對答不上來。我幾次甚至想到要自殺,因為至今為止人類的歷史若被證明了竟是這樣的不莊嚴。而同時我亦冷靜地把一部放射能的試寫電影都看完了。這部電影是記錄的日本幾個大學把放射能施於鳩與金魚的試驗,與廣島長崎醫院裡放射能病人的容態對照,中山優與池田可是中途不忍再看,離開戲院了。

以此我亦懂得釋迦與基督的哀痛,他們都是面對著人類的大劫數,一個悟得了解脫,一個則懇求上帝拯救。可是現在的問題比他們那時候的更嚴重,核兵器的戰爭把人類全滅了,那就無論涅樂或上帝乃至中國人的天亦一概沒有了。天亦是因人而才有的。歷史至今是無明的東西無常,文明則有常,這回可是一概全滅,從來的破無明,說文明,皆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