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望見我們,當是行路之人,正待說出村童的頑皮話來,卻見走在前頭的行李已一直挑進校門,校長出來迎接,我一面仍留心那幾個學生,他們已一鬨爬下石垣去了,這樣妍暖的天氣,且是我與秀美,他們縱或對了我們說頑皮話,我們亦只有相視而笑,我還要幫他們也來戲侮秀美的。
校長仇約三,是吳天五的親家翁,仇家在大荊有名望。他師事馬一浮,而近於黃老,現年五十八歲,像《三國演義》裡寫的諸葛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五綹長鬚,無一莖白。淮中是私立,又在山中,裝置差,學生少,教員也鄉里氣,倒是合我的脾胃。那仇校長辦學,不甚依照教育廳的規定,凡事自出心裁,簡靜於色,所以待我這個外行教務主任格外好。他還想留秀美當女生指導員,秀美辭謝了。
我去上課,秀美只在房裡,把她的一塊大圍巾拆了,給我打一件毛線背心。從“五四運動”到國民革命軍北伐那時候,女學生與少婦作興披毛線織的大圍巾,說起來真是歲月如流,我要秀美儲存作為紀念。她卻不聽。她一針一針的編織,心裡是歡喜的,雖然歲月如流,她總現有著親人。
仇校長與我率同全校員生修浚校門前的溪灘,秀美亦雜在女生隊裡扛抬石頭,在水邊栽楊柳。淮中的女生都是鄉下姑娘,與秀美煞是投機,她們有心有想的要跟師母學養蠶。我與秀美也到過大荊仇校長家裡,也去遊了靈巖寺與玉女峰。雁蕩山倚天照海,雞犬人家,謝靈運李白蘇軾皆未到過。村人亦很少說起何處最是勝地,惟向我們誇稱這裡的茶葉好。大荊還有香魚,白溪街上小飯店裡賣的蠣黃,銀絲魚。銀魚絲如手指粗細,亮白透明,入口即化,與香魚都是溪水入海處才有的,雁蕩山的米多是紅米,色如珊瑚,煮飯堅緻甘香。紅心番薯亦比別處的好,整個蒸熟曬乾,一隻只像柿餅。但學校鄰近的村落總是地瘠民貧。我與秀美卻也不專為去找名產吃喝,寧像本地人一樣。惟仇校長送來一斤香魚,是曬乾的,秀美看見好,又託人到大荊蒐購了一斤,預備帶去杭州。此外是女學生送的茶葉與番薯餅。
到了二月中旬,秀美又要回臨安蠶種場。她道:“此番我來看過,可以放心了。”我的月薪是四百斤穀子,時價二十萬元,我預支六百斤,賣了給她做路費,另外十萬元給她買阿膠補將身體,她要我留著自己用,我塞在她的箱子裡,她到杭州開箱子才看見,來通道:“你待我這樣真心,我眼淚都要流下來。我當即到胡慶餘堂買了阿膠。我從小等於生長在杭州,今天到胡慶餘堂去的街上,想著你是我的親丈夫,我竟是杭州的好女子。”
秀美去後,我每天除了教書,仍繼續寫《山河歲月》。雁蕩山杏花開過,時節已又是清明,我給秀美的信裡寫了一首詩:
春風幽怨織女勤,機中文章可照影。
歲序有信但能靜,桃李又見覆露井。
好是桃李開路邊,從來歌舞向人前。
大荊餉耕滿田畈,永嘉擊鼓試龍船。
村人姓名迄未識,遠客相安即相悅。
松花艾餅分及我,道是少婦歸寧日。
即此有禮閭里光,世亂美意仍瀟湘。
與君天涯亦同室,清如雙燕在畫梁。
信裡不免又說了些戲謔的話。秀美回通道:“我總總依你。此刻在燈下寫信,想著你,身上都熱熱的異樣起來。”她這樣一個本色人,偏是非常豔,好像遊仙窟裡的。
雁蕩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時,海水退落,至今巖崖百丈,上有貝螺之跡。我在那裡一年,不見有外來遊客,第一是這點好。這樣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煙也稀,惟翠崖深邃回覆,偶見虎跡,卻不像外國電影裡深山大澤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競爭,蟲魚鳥獸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絕三途惡趣,遠離原始生命的無明。淮中大門外右轉入山半里,即有兩崖如峽,上礙雲日。再過去二三里,巖壁上有天龍婉蜒之跡,長數十丈。我每到這裡,總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卻是像昔人詠彈琴的詩裡“古音聽愈淡”,而又皆是現前的憬然。
瀑布總說大龍湫,一次我也獨自去過,看它從空中如銀河傾瀉,飛灑遠揚,水氣逼人面,下墜淺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裡一片汪洋,珠聲晶泡浮走。此地太陽逼照,觀瀑亭無人到,惟桂花一株已開。旁有山寺,僧出未歸,寺前一塊地上種著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澗邊。我是見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與種作,即心裡生出歡喜,它不像外國電影裡的只覺是墾荒,卻像石濤畫裡的充滿野氣,而溫潤如玉。
我只不喜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