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本樓的門房,我的差使就是當門房,第一個任務是看守門戶;第二個任務是傳呼電話,第三個任務是收發信件和報紙。第一個任務又難又不難。領導囑咐我說:不要讓閒雜人員進入樓內。本系的教職員都是“老同志”了,我都認識。高年級學生也認個八九不離十。新學生則並不清楚。我知道誰是閒雜人員呢?既然不認識,我無能為力,索性一概不管,聽之任之。這不是又難又不難嗎?
第二個任務,也是又難又不難。不難在於有電話我就接;沒有電話,我就閒坐著。難在什麼地方呢?據我統計,似乎女生的電話特別多,要我每次傳呼都爬上三四樓,這倒是很好的許多專家都介紹過的“爬樓運動”;無奈一天爬上十次二十次,是任何體育鍛煉專家也難以做到的。我爬了幾次,覺得不行,就改為到門外樓下向上高呼。這辦法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住在朝北房間裡的女同學就不大容易聽到。也頗引起一點麻煩。我的能力如此,有麻煩就讓它有麻煩吧。
至於第三個任務,那是非常容易的。來了報紙,我就上樓送到辦公室。來了信,我就收下,放在玻璃窗外的窗臺上,讓接信者自己挑取。
就在完成這三項任務的情況下,日子像流水似地過去。我每天八點從十三公寓走到三十五樓,十二點回家;下午兩點再去,六點回家,每天十足八個小時,步行十幾里路。這是很好的體育鍛煉。我無憂無慮,身體健康。忘記了從什麼時候起,又恢復了我的原工資。吃飯再也不用發愁了。此時,我既無教學工作,也沒有科研任務。沒有哪一個人敢給我寫信,沒有哪個人敢來拜訪我。外來的干擾一點都沒有,我真是十分欣賞這種“不可接觸者”(印度的賤民)的生活,其樂也陶陶。
翻譯《羅摩衍那》
但是,我是一個舞筆弄墨慣了的人,這種不動腦筋其樂陶陶的日子,我過不慣。當個門房,除了有電話有信件時外,也無事可幹。一個人孤獨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內,瞪眼瞅著出出進進的人,久了也覺得無聊。“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到了古人這兩句話。我何不也找點“無益之事”來幹一幹呢?世上“無益之事”多得很。有的是在我處境中沒有法子乾的,比如打麻將等等。我習慣於舞筆弄墨久矣。想來想去,還是出不了這個圈子。在這個環境中,寫文章倒是可以,但是無奈絲毫也沒有寫文章的心情何。最後我想到翻譯。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譯原文短而容易的;因為看來門房這個職業可能成為“鐵飯碗”,短時間是擺脫不掉的,原文長而又難的最好,這樣可以避免經常要考慮挑選原文的麻煩。即使不會是一勞永逸,也可以能一勞久逸。怎麼能說翻譯是“無益之事”呢?因為我想到,像我這種人的譯品永遠也不會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譯了而又不能出版,難道能說是有益嗎?就根據我這一些考慮,最後我決定了翻譯蜚聲世界文壇的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史詩夠長的了,精校本還有約兩萬頌,每頌譯為四行(有一些頌更長),至少有八萬多詩行。夠我幾年忙活的了。
我還真有點運氣。我抱著有一搭無一搭的心情,向東語系圖書室的管理員提出了請求,請他透過國際書店向印度去訂購梵文精校本《羅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訂購外國書本來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過了不到兩個月,八大本精裝的梵文原著居然擺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覺得這幾本大書熠熠生光。這算是“文化大革命”以來幾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乾涸了的心靈,似乎又充滿了綠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時又浮現在我臉上。
可是我當時的任務是看門,當門房。我哪裡敢公然把原書拿到我的門房裡去呢?我當時還是“分子”—不知道是什麼“分子”—,我頭上還戴著“帽子”—也不知是些什麼“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覺得到。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終於想出來了一個“妥善”的辦法。《羅摩衍那》原文是詩體,我堅持要把它譯成詩,不是古體詩,但也不完全是白話詩。我一向認為詩必須有韻,我也要押韻。但也不是舊韻,而是今天口語的韻。歸納起來,我的譯詩可以稱之為“押韻的順口溜。”就是“順口溜”吧,有時候想找一個恰當的韻腳,也是不容易的。我於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時間,仔細閱讀原文,把梵文詩句譯成白話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樓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後看門、傳呼電話、收發信件的間隙中,把散文改成詩,改成押韻而每句字數基本相同的詩。我往往把散文譯文潦潦草草地寫在紙片上,揣在口袋裡。閒坐無事,就拿了出來,推敲,琢磨。我眼瞪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