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訪問魏瑪之前,她已經結識了也住在法蘭克福的他的老母親。她不斷向老太太打聽她兒子的情況,老人受寵若驚,喜不自勝,整日價向她複述了幾十個往日的故事。貝蒂娜認為她與他母親之間的友誼能敲開歌德的大門,還有他的心扉。這估計並不全對。歌德覺得母親的寵愛有點滑稽(他甚至不屑從魏瑪去看看她),他從一個我行我素的姑娘與一個頭腦簡單的母親的結盟中,已經嗅出了一種危險。
我可以想象,當貝蒂娜複述從老太太那裡聽來的故事時,歌德的內心感覺一定是很複雜的。起初,他看見一位年輕女郎對他如此傾心,當然會受寵若驚。她的故事會喚醒他心中許多沉睡的往事,會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會發現有些軼事不可能發生,有些事現在看來那麼荒唐可笑,根本不該發生。而更為難堪的是,這些故事出自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時代就帶上一種讓他不太舒服的色調和意義。倒不是說貝蒂娜想用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是因為一個人(任何人,不僅是歌德)聽見別人所闡釋的他的一生與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歌德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這丫頭與浪漫主義運動的一幫青年知識分子有染(歌德對這些人絕無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當然地認定(一種界於無恥的自信)她將成為一個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諱他說,她想根據他母親的回憶寫一本書,一本關於他歌德的書!他意識到在她表示愛情的甜言蜜語背後,隱藏著殺氣騰騰的筆墨,頓時警覺起來。
正因為對她時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儘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與她鬧翻,此人實在太危險;他寧可採取一種懷柔策略,把她穩住。但他又深知,千萬不可過分,因為一旦某個小動作被她理解為鍾愛的表示(她已到將他每一次打噴嚏都視為愛她的地步),那就會使她更加膽大妄為。
有一次她寫信給他說:“別把我的信燒了,別把它們撕了;那會傷害你的,因為我在信中表示的對你的愛,已經與你血肉相連,不可分離。但別給任何人看,把它們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個美人。”起初,看到貝蒂娜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讀到“別給任何人看”,他不由為之一怔。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有給別人看信的意思?貝蒂娜這裡所用的祈使句“別給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給人看”的慾望。他已經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寫給她的那些信件,早晚會有其他的讀者,想到此,他意識到自己已處於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說:從此以後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被用來對付你。
因此,他試圖從慈愛與剋制之間找一條中間道路:對她熱得發燙的來信,他的回信總是既友好又有節制,很長一段時間,儘管她使用表示親呢的稱呼du,他卻始終報以公事公辦的sie。如果他們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會像慈父一般邀請她上門作客,但會見時他也總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場。
那麼,他們的什麼東西受到了威脅呢?
一八〇九年,貝蒂娜寫信給他:“我有一種永遠愛你的強烈願望。”請仔細讀一讀這句表面看去平庸無奇的話。比“愛”這個詞更加重要的是“永遠”和“願望”兩個詞。
我也不想再吊諸位的胃口了。他們之間受到威脅而岌岌可危的不是愛情,而是身後的不朽。
7
一八一〇年,他倆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過了三天,她宣佈她不久將要嫁給詩人阿契姆…馮…阿爾尼姆。她很可能宣佈時有些尷尬,因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將她的結婚視為她對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謂愛情的背叛。她對男人的瞭解畢竟還不到家,因而沒有猜到這訊息會使歌德暗自高興。
貝蒂娜一離開,他就寫信給魏瑪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勝的這樣一句:“Mit Arnim ists wohl gewiss。 ”與阿爾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這封信中,他為貝蒂娜此刻“比以往更漂亮、更溫柔”而高興,我們可以猜想他為什麼會有這一感覺: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擋箭牌一樣化解掉她的濫情,這樣,他就可以保持一種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觀賞她的動人之處。
為理解這一點,我們切不可忘記一個重要的事實:歌德從青春年少時期就沉溺女色,他遇到貝蒂娜時,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歷史;這麼多年來,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機制,稍有衝動,機制就會運轉。迄今為止,與貝蒂娜相處,他始終保持克制,當然困難極大。然而,當他發現“與阿爾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時,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因為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