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美援終於得以基本保證,他們終於能穿上蔽體的軍服,終於能吃飽一天兩頓飯,終於有了卡賓槍和湯姆遜輕機關槍,終於配備了重武器,終於不再受限於混亂的指揮和昏聵的盟友,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
他們在緬甸贏得非常出色。
短短不到半年時間,連下密支那、清邁、八莫,他們一路向南,高歌猛進,直逼仰光。他們將滇緬公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日軍再無還手之力。
這時,英國人再也掛不住愚蠢可笑的傲慢嘴臉,史先生狼狽地轉調歐洲,全世界都目睹了他們取得的巨大勝利,沒人再敢嘲笑他們,沒人再敢視他們為炮灰。
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戰必勝,攻必取,他的虎狼之師,走到哪裡,都沒有打不贏的仗。
作為一名軍人,能夠贏得這樣的成就與讚譽,應該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只可惜徐佽飛已不在他身邊。
民國三十四年,白毓初被何志清任命為第七軍軍長。抗戰勝利,他奉命守衛滇桂,成為何志清手中的五大王牌主力之一,後又有“五中三七”之說,意為五大主力中,三支番號有“七”的部隊最佳,即他手中的第七軍,司徒雪漪的新十七軍,秋玉竹的第四十七軍,有一次,司徒雪漪在電話中還將這事當作笑談說與他聽。
他也只是一笑而已。
他曾經想將徐佽飛的墳遷回國,但多次接洽未果,此事竟然不了了之。他又派人暗中越境去找,但回來的人竟然告訴他,他們掘地三尺,整座山都搜遍了,也未找到徐將軍的埋骨之處。
他怔愣了一會,抽了一夜的煙。
徐佽飛死後,白毓初口中又漸漸泛起血腥氣,他曾經找醫生檢查過,但沒有問題,醫生懷疑是神經性症狀。
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擺脫這種氣息了。
就像他永遠無法忘記徐佽飛。
他抽菸抽得很厲害,一天幾十支,幾乎一刻不停,無論是在地圖前,還是在開會、拍電報,人們總能見他戴墨鏡,面無表情,穿M-43美式風衣,淡色的薄唇間叼著一支香菸。
白毓初覺得,尼古丁和薄荷的氣息能蓋過嘴裡的血腥氣。他一刻不停地抽菸,才能不再想起徐佽飛。
後來,內戰爆發,他又上戰場。
這無所謂願意不願意,軍人的天職就是戰爭,除了打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司徒雪漪和秋玉竹都去了蘇北,那裡戰事更激烈。但上天彷彿已經不再眷顧他們這些戰場的驕子,勝利的天秤只向一邊傾斜。
秋玉竹的死訊傳來。在蘇北大敗的訊息見報的同時,他收到了司徒雪漪的電報。
電報極其簡單,只有寥寥幾字:
素節去世,蘇北盡沒,君宜珍重,切切。
司徒雪漪沒有提及自己的近況,他也沒有問。這個口,他不開,也猜得到。
又能怎樣呢?總不過與自己一樣罷了。或者更差。
戰況惡劣已極,白毓初終於嚐到了自己畢生最大的失敗,司徒雪漪也是且打且退,林方愚因無可挽回的失利和巨大的壓力而崩潰,將檔案情報連帶自己一同燒燬。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這一切,何志清回天乏術。
其實,戰爭的結局早已註定,只是他們誰也沒有看清罷了。
這是毫無懸念的博弈,而他們甚至根本不具備角逐的資格。
從柳州到桂林,從桂林到昆明,從昆明到騰衝,他一潰千里,帶著殘兵敗將倉皇奔逃。
他輾轉得知,司徒雪漪已經敗退至東南沿海,何志清早就飛赴南島,他的參謀副官們都勸他早作打算。
他決定打下去。
在這個雲南邊陲小城裡,他突然感到冥冥之中,似有什麼在引導召喚著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個既定方向行進。
這時已是塵埃落定,他們,這群曾經浴血奮戰所向披靡被譽為英雄的人,如今也不過是他人口中的“匪”罷了。
世殊事易,無過於此。
他下命令,想離去的離去,想回家的回家,想跟著他的,隨他走。
有一些人留下來。他們問,軍座,您要帶我們去哪?
他沈默片刻,突然笑了,走,我帶你們回家。
此語一出,他們立即陷入沈默。對於這些刀頭舔血,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軍人們而言,他們的長官現在說“回家”,的確不是什麼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