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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前面豁然開朗。他們走出了密林,只要翻過這座山,山那邊,就是他們的祖國。
徐佽飛依然在昏迷中。
白毓初想,他是否在做夢?他會夢到什麼呢?
傷口的情形不容樂觀,一直在化膿,他們必須儘快回去。
高黎貢山直入雲霄,山頂是終年不散的積雲。
白毓初沒有遲疑,他和士兵們走到溪邊喝了兩口水,然後就涉溪上山。
雨雖然停了,但身上還是溼透著,風一吹,隱隱帶著涼意。
山上沒有路,又陡又滑,擔架很不好抬,他們只能一邊開路,一邊向上爬。怕壓到傷口,他便不能背著徐佽飛,只能托住擔架一點點向上抬,他們沒有停歇,卻依然走得很慢,將近日暮時,才只到半山坡。
徐佽飛依然沒有甦醒的跡象。
他握住徐佽飛的手,手指冰涼,但掌心乾燥滾燙。他燒得很厲害,蒼白臉色透出些不正常的暈紅,淡紫的嘴唇乾裂,呼吸急促。
白毓初凝視著徐佽飛黑沈沈的厚重的睫毛,以及睫毛下的一圈陰影,忽然生出點絕望。
他俯下身,耳朵貼在他的唇邊,聽他的呼吸。
一個略通醫術計程車兵對他說,師座傷得太重,很難堅持住了。
他想,只要這一秒徐佽飛還活著,就好。
剛要站直身體,他就感覺到徐佽飛的手動了一下。顧不得悲喜交集,他握緊了徐佽飛的手,連聲低喊他的名字。
近在咫尺的濃黑眼睫抖動起來,緩緩睜開,底下是一泓流動的清泉。
白毓初覺得,徐佽飛長得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眼神溫暖澄澈如水,時刻帶著點悠然和煦的笑意,有時顯得特別孩子氣,而當他望向遠處的時候,眼裡有一閃而過的堅定執著和凌厲銳氣。
現在,這雙溫暖的眼睛正望著自己。瞳仁晶亮清澈,全然沒有昏迷過後的茫然。白毓初一時呆住。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徐佽飛看著他,眼裡是虛弱的笑意,一觸即碎。
毓初,我就要死了。
聲音依舊清越動聽,但他竟然對他說這樣的話。
白毓初強忍住哽咽,微笑道,堅持住,翻過這座山,我們就到家了。
到家?徐佽飛喃喃重複。
對。白毓初點頭。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到騰衝。
不,等不到那時候了。徐佽飛緩緩搖頭,等不到了,我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知道──
別這樣!
白毓初握緊了他的手。
徐佽飛微微一笑,翻過手掌,和他緊緊握在一起。來,毓初,扶我坐起來。
士兵將擔架放在地上,白毓初托住他的後背,讓他靠在自己懷裡,倚住肩膀。
徐佽飛緩緩舉起手,向北方敬禮。
雖然只剩下一山之隔,但是卻永遠見不到了。徐佽飛微微苦笑。
已經有人忍不住哭出來。
一滴冰涼的淚水落在徐佽飛的臉頰上。
毓初,別哭。他柔聲安慰,今天是幾號?
五月二十六日。白毓初咬牙強忍,努力穩住顫抖的聲線。
嗯。徐佽飛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沈默片刻道,毓初,記得帶我回家。
……好。白毓初緊了緊手臂,含淚微笑著點頭,我記住了。
徐佽飛平靜地微微一笑,夕陽染紅了他秀整的眉目,異常動人。他不再看白毓初,而是轉臉靜靜凝望天際,晚霞漫天,金黃粉紅的雲朵隨風舒捲延伸,透過雲層間隙,一道道霞光灑下,雨水洗過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玫瑰紫,蒼穹之下是大片的密林,和蜿蜒遠去的河流。
天地廣大,宏偉慈悲,萬古如一。
徐佽飛微笑著,漸漸停止呼吸。
白毓初低下頭,看見徐佽飛含著輕鬆笑意的眸光映著夕陽西下,一點點黯淡散去,最終歸於大雪過後的空茫。
民國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一四七師中將師長徐佽飛於緬北西保北撤戰役中殉國。
他最終沒有帶徐佽飛回家。
天氣太炎熱了,他決定就地掩埋,等他回到國內再將徐佽飛遷回去。
然後,他帶領僅存的幾名士兵連夜翻越高黎貢山,到達騰衝。
次年秋天,他見到何志清,升任一四七師師長兼第七軍副軍長。第三年,他再度率軍赴緬,但由於緬甸的全部淪陷,他們只能乘飛機。他沒有機會再回高黎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