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前不加人稱代名詞的另一個意義,還可以用西方畫的透視作反面的說明。透視的產生是:畫家定位定向地看。畫家“領”著觀者透過他所選擇的觀點方向去看。加上人稱代名詞,便是“以我觀物”,也是定觀點定方向的作法,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去”便是(西洋詩、早期的白話詩這類句法最常見);不定透視(如中國山水畫)、不定人稱代名詞(如許多中國詩)便是畫家、詩人安排好景物以後,站在一旁,讓讀者(觀者)進入遨遊,感受。
另一個“機要”的層面,便是中文中動詞裡超脫了時態的變化。這一點,仍然可以用西方語言很重視的時態變化來作反面的說明,像英文中的現在式、過去式、將來式,是刻意的要我們意識到“時態”,I walked——我(過去)走過。這便是定時——昨日“如此”,今日“不同”或者“仍如此?”是激發讀者分析性思維,指導、領導讀者思維方向的元素。中文沒有時態的變化,是因為在詩人的意識中,經驗,或應該說所呈示的經驗是常新的,是大家都可以參與的。則在明顯的“事過境遷”的情況之下,在文字的層面上,仍不流露分析性的痕跡:
鳳去臺空江自流
用英文來說,便有下列的趨勢:The phoenix had gone(過去完成式);The terrace is empty(現在式);The river still blows on alone(現在及展向將來的含義)。用白話來說明這英文的句子是:“鳳去了,臺現在是空的,江仍然繼續流著。”文言原句中當然也含有這個意思,但卻著重其“演出性”,彷彿是一個繼起的“現在”在眼前作戲劇性的演出,所謂“事過境遷”的意義是後發的,是在觀者直接接觸經驗之後。這個經驗過程可以用電影中的時間來說明,電影用的是活動的形象,文字中所用的“過去”“現在”“將來”的標誌(如“他來了之後”,“在他來之前”)在電影語言裡是不存在的;我們只有一連串不斷繼起的“現在”。所謂時間的變化,不在電影語言本身,而在觀者“感”後的“抽思”。
“不決定人稱代名詞”,使我們主客自由換位,使情境開放,任我們參與創造;“沒有時態變化”,使原是作者過去的經驗得以常新的面貌直接演出在我們目前。這是語言中不定位、不定時的一些重要的美感效果。
回到前面的問題來,文字作為一種表義的媒體,真的可以完全做到“不涉理路”嗎?完全可以做到不定位、不定時、不定義嗎?
答案是:不能。雖然我們說:文言的語法有高度的靈活性,作為一種語言,自然無法“完全”超脫“理路”。就以周策縱這首(妙絕世界的)“字字迴文詩”來看,有很多句子還是呈現著“勉強”和“生硬”,這不是詩才的問題,而是語言本身必有的限制。
中國古典詩中的傳釋活動(7)
一般來說,一首詩中還是脫離不了“說明”(情或理)與“演出”兩面。說明物我關係的如孟浩然的《春眠》:“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最後一句是所謂“抒情、抒懷”句,把感受點出、說明。高友工與梅祖麟先在他們合著的一篇《唐詩中的語法、用字與意象》一文中Kao Yu�Kung and Meil Tsu�in; “Syntax; Diction and Imagery in Tang Poetr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 Stadies; (1971), ,提出“意象”與“命題”兩極,但如果我們權衡這兩極在中國詩中的比重,我們會發現“意象”部分(或景物、事件演出的部分)佔我們感受網的主位,而屬於“命題”的部分一般來說只佔次要的位置,有時甚至被景物演出所吸收。以王維的《山居秋暝》為例:
空山新雨後
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
王孫自可留
最後一句來自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是說情句。但在我們的感受中,仍以前面六句景物事件的演出為中心,是這首詩美感活動的主要關注。至於一反“王孫……不可久留”的“王孫自可留”,只是前面六句呈現的“清逸”境界再進一步的肯定而已。
則以慣於說情的杜甫,亦有大幅度的景物、事件的演出:
風林纖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