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房屋多是泥牆茅頂,沒有幾塊磚頭,幾家富裕人家的房子就成了他們的目標。北村只有爺爺和我家是青磚砌牆的房子,爺爺的房子日本人住著,我家那四間瓦房就在劫難逃了。在日本人刀槍的威逼下,父親流著淚將家搬到了祠堂裡的磨坊裡,眼看著祖上留下的老屋轟然倒塌,磚石木料被運走,留下滿院狼藉。爺爺的房子保住了,可他和奶奶的兩副存放了二十幾年的壽材被拖了出來。日本人是在爺爺院子裡將兩副六面獨板的棺材劈開的,我爺爺和奶奶就在西廂房屋簷下看著。姑姑知道這兩副壽材是老人的鐘愛,每當為俗事煩惱,或者身子不爽,老人家就要在裡面躺上一躺,躺一會出來身上就輕鬆了許多,精神好了許多。老人說那裡是令人嚮往的溫柔之鄉,能慰籍藥物醫治不了的創傷。她怕老人受不住,拉爺爺進屋。爺爺搖搖頭,他要親眼看著自己的百年寓所被一點一點解體,變成了月亮河上的橋板。
吃晚飯的時候,爺爺讓奶奶炒了一盤花生米,一個人喝下四兩地瓜燒,喝完就吐了出來。奶奶急忙將父親叫過來,爺爺交待給我父親一件事,讓他連夜將全村的鍋餅旗子都拔下來,一把火燒在村南的土地廟裡。
二叔榆樹疙瘩沒敢過來見爺爺,他扔下東廂房的二嬸,天不明就騎上他的腳踏車回城裡去了。
沒幾天功夫,月亮河上的橋修好了,不時有日本人的軍車轟隆隆從上面開過;“騸母豬”受到犬養隊長嘉獎,高興得他手舞足蹈,讓人殺了奶奶養的雞,他要慶賀一番。奶奶心疼得落淚,爺爺有氣無力擺擺手,說:去吧,燉給他們吃,噎死這些王八羔子!
奶奶一邊抹淚,一邊挪動著那雙三寸金蓮,將她親手養大的母雞一隻一隻擱進鍋裡,艱難地拉著風箱。
嬸嬸看出婆婆的艱難,從東廂房出來幫忙。
那時候嬸嬸剛到20歲,穿著新婚的花布衣裳,一走一搖,婀娜多姿,院裡進進出出的日本兵一個個瞪起眼睛,嬸子那肥碩的屁股,豐滿的胸脯以及那雙繡花鞋上粘滿了貪婪的眼珠子。奶奶一把攬過二嬸,灶坑裡抓過一把灰抹到嬸子臉上,怒道:你出來幹啥?回屋去!推推搡搡將嬸子推進東廂房,“嘩啦”一聲鎖上屋門。
日本人歡呼著吃雞喝酒。他們喝得是從城裡帶來的青酒,飄出來的味道跟馬尿差不多,可那些日本人喝得有滋有味,不一會就興奮起來,有人拎起奶奶那面銅臉盆敲打著,有人在月光下咿咿呀呀唱著鬼子歌,瘸腿狗一樣扭來扭去跳著鬼子舞,唱著唱著,忽然有人捂住臉膛嗚嗚哭起來,將爺爺家院子裡弄得烏煙瘴氣,一片狼藉。
奶奶坐在爺爺的炕沿上,望望東廂房,悄聲說:要不,將她們兩個送南村躲躲?
爺爺閉著眼睛,他不看院子裡那群張牙舞爪的東西,說:他們也是有老婆姐妹的人,能跟牲口一樣?再說,二疙瘩咋說也是幫他們做事的人,不怕!
奶奶嘆息一聲,心裡總覺不踏實,等二嬸二姑吃完飯,又將他們鎖到屋裡,門外擋了一堆棗樹枝子,貓一樣聽著院裡的動靜。
爺爺說:睡你的吧!他們要是牲口,我一個一個剁了個龜孫!說這話的時候,爺爺將一把鍘刀立在炕邊;冬天的月光從窗欞裡照進來,照在明晃晃的鍘刀上,一閃一閃的寒光讓奶奶膽戰心驚,她總感到心裡不踏實。
果然,快到後半夜的時候,東廂房裡傳來一聲驚叫,早有戒備的爺爺一躍而起,拎著鍘刀衝了出去。一個醉醺醺的日本人赤裸著下身豬一樣哼哼著,將嬸子按在炕上,姑姑拿著一把掃帚在一旁拼命抽打。
爺爺大叫一聲:畜生!一頭將那個肥豬一樣的日本人撞下來。
藉著月光,日本人看到了爺爺手裡的鍘刀,酒一下醒了一半。他哇啦哇啦叫著,想從爺爺身邊擠過去。已怒不可遏的爺爺豈肯放過他,後退一步,掄起鍘刀,一下將他劈成了兩半,紫黑的鮮血噴濺了爺爺姑姑一臉一身,堂屋裡的日本人衝進來的時候,血水還在從爺爺扭曲的臉上滴著,一滴一滴落在月光照耀的就地上……
爺爺是在臘月初八早上被斬殺的。行刑的時候,北村的男女老幼都被日本人驅趕到打麥場上觀看。爺爺是餘家姓的族長,是北村德高望重的老人,當五花大綁的爺爺被推上來的時候,一千多人哭喊著紛紛跪了下去。日本人不準村人給爺爺下跪,皮鞭棍棒噼裡啪啦抽打著跪下的村人。爺爺搖搖頭,眼含熱淚朝村人喊道:鄉親們,咱中國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起來,都起來,不能讓小日本小瞧了咱們!
村人抹著眼淚站起來,爺爺向大夥深深鞠了一躬,說:我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