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中出沒?都市燈紅酒綠的夜,沒有螢火蟲的蹤影。哪怕是夜再深、再黑,也見不到點滴螢光。
然而,今年9月的一個晚上,螢火蟲卻悄然來到了我們的校園。我是在澤園宿舍的北山崖下看到的。野花和蔓草從山崖垂下來,夜風裡依稀看見它們搖曳的倩影。月季花、迎春花、棗樹、梨樹、無花果樹、石榴樹……在山腳下簇擁著這座守望著校園的山崖,花草的清香沿著百卉路一直流溢到百卉廣場,浸潤著校園的每一條小路,祝福著活躍在校園裡的每一個生命。螢火蟲就是選擇了這樣一個祝福的源頭,點燃了它那美麗的小燈。
螢火蟲的小燈生氣盎然,綠晶晶的螢光,閃耀在黃褐色的腹尾,柔軟的翅鞘,扇動著,託著這一盞小燈,在樹叢花葉間穿行。溫柔的綠光照著薄薄的翅鞘,照著翅鞘扇起的顫顫波紋,像撒落在夜河裡的寶石,隨著水流緩緩地、忽隱忽現地閃耀著,閃耀著,真是夢幻般的美麗。
“輕羅小扇撲流螢”,這是唐朝詩人杜牧《秋夕》裡的名句。我年輕的母親吟誦這句詩的時候,手裡握著的是大芭蕉扇,為我趕著蚊子,教我寫“螢火蟲”三個字。那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那時的小學生是揹著黑色的石板上學的,寫字用白色的石筆在石板上寫,寫滿了可以擦去,只要不弄碎了,一塊石板可以一直用下去。我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常常躲在門後看小學生上學放學,看他們背的石板,心裡渴盼著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塊石板。
我的母親是一個極聰明的人,儘管家境已經敗落到不能再敗落的地步,可她總能想出辦法,讓我能自信地去生活,而不覺得自己不如別的小孩。
買不起石板,母親不知從哪裡撿來一個破了的瓦盆,她用石頭把破碎的稜角砸去,磨成了一個大瓦盤,又從河邊淘洗了一袋沙子,把沙子倒在瓦盤裡,用手抹平,這就是我的“石板”了。母親為我的瓦盤和沙子做了一個漂亮的書包,還繡上“學習”兩個字。
我就是揹著這個書包讀完了小學一年級和二年級。那時我壓根就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用流利的金筆在潔白的紙上描寫我的小瓦盤,感念著那些供我練字的河沙!
我很快就會寫“螢火蟲”三個字了,只是“蟲”字寫得不好看。繁體字的蟲是現在的三個蟲字聚在一起,寫在沙盤上總是顯得臃腫,沙子一塌,有些筆畫就不清楚了,好像缺腿少腳的。可母親還是笑著表揚我寫得好。她說我寫的螢火蟲是提著燈籠在飛的螢火蟲,不是爬在草叢裡的。飛著的螢火蟲你是看不清它的腿和腳的。
我遙遠的童年啊,儲存了母親多少的激勵和摯愛!正是這摯愛真誠的激勵,伴隨著我走過了人生的幾多坎坷……
沒有想到在這繁華都市的一隅,竟然會看到我童年的螢火蟲,它尋找我,在時間的隧道里飛越了幾十年,終於在這裡找到了我。
小時候我曾問過媽媽螢火蟲為什麼要打著小燈籠飛?媽媽說,它在尋找那些丟失了的小孩。小孩能丟失嗎?能丟失。天太黑,看不清路,跌到溝裡,掉在坑裡,有的叫野草纏住了,就回不了家。——我一下子鑽到媽媽的懷裡,淚水頃刻湧了出來,我把臉貼在媽媽的臉上,哭著說:“媽媽,我不走丟,我不願走丟。”媽媽摟著我,摩挲著我的頭髮,安慰我說:“小閨女不會走丟,一輩子都不會走丟。螢火蟲知道小閨女不會走丟,它來看看你就放心地飛走了——你看,它打著燈籠找別的孩子了。”
兩千多年前,古希臘有一位哲學家狄奧奇尼斯,大白天提著燈籠在雅典的大街小巷滿處跑。當時的雅典,經濟繁榮,人們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會場、市集、運動場以及妓院裡。人在物慾引誘、榮華富貴、權勢財富的綿密攻擊下,徹頭徹尾地出賣了自己——出賣了自己的尊嚴、自由、有限的時間、有限的精力——擁有了外在的看得見的東西之後,人的本質卻丟失了,看不見了。迪奧金尼斯認為這是人生一件賠得最徹底的買賣。你即使賺得全世界,但丟了生命還有什麼益處?迪奧金尼斯是不是從螢火蟲裡得到啟示,以至於他成了那個時代的螢火蟲,提著小燈籠滿街跑。有人問他找什麼。“找人!我正在找人,人怎麼都不見了呢?”他回答著繼續滿街跑著,提著他的小燈籠。
母親曾告訴我,黑夜裡走丟的孩子,只要靜下心來,就會聽到家人的呼喊:“你在哪裡?”聽到了呼喊,你要及時地回應:“我在這裡!”家人順著聲音就能找到你。
“你在哪裡?”這是一個多麼親切的聲音,無論我走到哪裡,只要沉下心來,我似乎都能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會信心百倍地回應: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