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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自由享受。因為靠近 火車站地方的人,乘車太便當;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沒有人肯走;因而沒有客船的供應。只 有石門灣,火車不即不離,而運河躺在身邊,方始有這種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並非專走長 路。往返於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間,是其常業。蓋運河兩旁,支流繁多,港汊錯綜。倘從 飛機上俯瞰,這些水道正象一個漁網。這個漁網的線旁密密地撒佈著無數城市鄉鎮,“三里 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鎮,二十里一縣。”用這話來形容江南水鄉人煙稠密之狀,決不是 誇張的。我們石門灣就是位在這網的中央的一個鎮。所以水路四通八達,交通運輸異常便 利。我們不需要用腳走路。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離,也 樂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里(我們稱為二九)遠的崇德城裡,每天有兩班輪船,還有各種便 船,決不要用腳走路。除了赤貧、大儉,以及背纖者之類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裡,旁 人都得驚訝,家人將怕你傷筋,你自己也要覺得吃力。唉!我的故鄉真是安樂之鄉!把這些 話告訴每天挑著擔子走一百幾十裡崎嶇的山路的內地人,恐怕他們不會相信,不能理解,或 者笑為神話!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許就是這種安樂 的報應罷!

然而好逸惡勞,畢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進步。不然,內地人為什麼要 努力造公路,築鐵路,治開墾呢?憂患而不進步,未必能生;安樂而不驕惰,決不致死。所 以我對於我們的安樂的故鄉,始終是心神嚮往的。何況天時勝如它的地利呢!石門灣離海邊 約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氣候當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為河道密佈如網,水陸的調劑特 別均勻,所以寒燠的變化特別緩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覺。中 產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單衣、夾衣、絮襖(木棉的)、小綿襖(薄絲綿)、 大綿襖(厚絲綿)。六套衣服逐漸遞換,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迴圈成歲。而每一回首, 又覺得兩月之前,氣象大異,情景懸殊。蓋春夏秋冬四季的個性的表現,非常明顯。故自然 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後,經過許多地方。有的氣候變化太單 純,半年夏而半年冬,脫了單衣換棉衣。有的氣候變化太劇烈,一日之內有冬夏,捧了火爐 吃西瓜。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慣。這時候方始知道我的故鄉的天時之勝。在這樣 的天時之下,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果不絕,風 味各殊。嚐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聯想一季的風光,可以夢見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 林,冬天吃新蠶豆,一時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 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這種情形在他鄉固然也有,而對故鄉的物產特別敏 感。倘然遇見桑樹和絲綿,那更使我心中湧起鄉思來。因為這是我鄉一帶特有的產物;而在 石門灣尤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勞而獲以外,鄉村人家,無論貧富,春天都養蠶,稱為“看 寶寶”。他們的食仰給於田地,衣仰給於寶寶。所以絲綿在我鄉是極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 十歲才得衣帛;我們的鄉人無論老少都穿絲綿。他方人出重價買了我鄉的輸出品,請“翻絲 綿”的專家特製了,視為狐裘一類的貴重品;我鄉則人人會翻,乞丐身上也穿絲綿。“人生 衣食真難事”,而我鄉人得天獨厚,這不可以不感謝,慚愧而且惕勵!我以上這一番縷述, 並非想拿來誇耀,正是要表示感謝、慚愧、惕勵的意思。讀者中倘有我的同鄉,或許會發生 同感。

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運河大轉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 來。距運河約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豐同裕。店裡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裡面便是緣緣堂。緣緣堂後面是市梢。市梢後面遍地桑麻,中間點綴著小 橋、流水、大樹、長亭,便是我的遊釣之地了。紅羊之後就有這染坊店和老屋。這是我父祖 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國二十二年緣緣堂成,我們才離開這老屋的懷抱。所以它 給我的蔭庇與印象,比緣緣堂深厚得多。雖然其高只及緣緣堂之半,其大不過緣緣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於緣緣堂的柴間,但在灰燼之後,我對它的悼惜比緣緣堂更深。因為這好比是 老樹的根,緣緣堂好比是樹上的枝葉。枝葉雖然比根龐大而美觀,然而都是從這根上生出來 的。流亡以後,我每逢在報紙上看到了關於石門灣的訊息,晚上就夢見故國平居時的舊事。 而夢的背景,大都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