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勝計。然而憑弔也頗傷腦筋,況且我又不是詩人,這些古蹟不 能激發我的靈感,跑去訪尋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沒有專誠拜訪。有時我的太 太跟著孩子們去尋幽探險了,我獨自高臥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樓上,看看廬山風景照片 和導遊之類的書,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 橋的照片,遊興發動起來,有一天就跟著孩子們去尋訪。爬上斷崖去的時候,一位掛著南京 大學徽章的教授告訴我:“上面路很難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橋的那條石頭大概已經跌 落,就只是這麼一個斷崖。”我抬頭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見不同:照片上是兩個斷崖相 對,右面的斷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條來,伸向左面的斷崖,但是沒有達到,相距數尺,彷彿一 腳可以跨過似的。然而實景中並沒有石條,只是相距若干丈的兩個斷崖,我們所登的便是左 面的斷崖。我想:這地方叫做天橋,大概那根石條就是橋,如今橋已經跌落了,我們在斷崖 上坐看雲起,臥聽鳥鳴,又拍了幾張照片,逍遙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時候,我向管理局的同 志探問這條橋何時跌落,他回答我說,本來沒有橋,那照相是從某角度望去所見的光景。 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和我談話的地方,即離開左面的斷崖數十丈的地方, 我的確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條伸出在空中,照相鏡頭放在石條附近適當的地方,透視法就 把石條和斷崖之間的距離取消,拍下來的就是我所欣賞的照片。我略感不快,彷彿上了資本 主義社會的商業廣告的當。然而就照相術而論,我不能說它虛偽,只是“太”巧妙了些。天 橋這個名字也古怪,沒有橋為什麼叫天橋?
含鄱口左望揚子江,右瞰鄱陽湖,天下壯觀,不可不看。有一天我們果然爬上了最高峰 的亭子裡。然而白雲作怪,密密層層地遮蓋了江和湖,不肯給我們看。我們在亭子裡吃茶, 等候了好久,白雲始終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無所見。這時候有一個人手裡拿一把芭蕉 扇,走進亭子來。他聽見我們五個人講土白,就和我招呼,說是同鄉。原來他是湖州人。我 們石門灣靠近湖州邊界,語音相似,我們就用土白同他談起天來。土白實在痛快,個個字入 木三分,極細緻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達得出。這位湖州客也實在不俗,句句話都動聽。他說 他住在上海,到漢口去望兒子,歸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遊廬山。我問他為什麼帶芭蕉扇, 他回答說,這東西妙用無窮:熱的時候扇風,太陽大的時候遮陰,下雨的時候代傘,休息的 時候當坐墊,這好比濟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後來我們談起他的時候就稱他為濟公活佛。互 相敘述遊覽經過的時候,他說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館子規定時間賣飯票,他就 在十一點鐘先買了飯票,然後買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遊覽了一 番,然後拿了酒瓶回到館子裡來吃午飯,這頓午飯吃得真開心。這番話我也聽得真開心。白 雲只管把揚子江和鄱陽湖封鎖,死不肯給我們看。時候不早,汽車在山下等候,我們只得別 了濟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後濟公活佛就變成了我們的談話資料。姓名地址都沒有問,再見 的希望絕少,我們已經把他當作小說裡的人物看待了。誰知天地之間事有湊巧:幾天之後我 們下山,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的時候,濟公活佛忽然又拿著芭蕉扇出現了。原來他也在九 江候船返滬。我們又互相敘述別後遊覽經過。此公單槍匹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們 多。我只記得他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湖州白 說:“渠被俉嚇了一嚇,俉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叶韻。宋楊萬 裡詩云:“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豈不就是這種體驗嗎?現在有些白話詩不 講叶韻,就把白話寫成每句一行,一個“但”字佔一行,一個“不”也佔一行,內容不知道 說些什麼,我真不懂。這時候我想:倘能說得象我們的濟公活佛那樣富有詩趣,不叶韻倒也 沒有什麼。
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第三 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裡。價錢很便宜,飯菜也 很豐富。只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仿 佛學校的飯廳。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 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枵腹遊山。我們在 輪船裡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