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迫之處,套用舊時理髮店的一副對聯,“雖謂毫末技藝,居然頂上功夫”。當今中國文學概論裡講到塑造人物時,《水滸傳》是不可或缺的經典例證。晚清小說大師蘇曼殊認為“《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說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而《水滸》又高於《紅樓》,原因是“《紅樓》所敘人物甚複雜”,不重複比較容易,而《水滸》中一百零五條好漢“同是莽男兒”,“同是強盜”、“同是壯年”,“故不重複也最難”。(《小說叢話》)
二是結構,金聖嘆總結了諸多敘事技巧,什麼倒插法、夾敘法,什麼橫雲斷山,草蛇灰線,什麼正犯略犯、什麼綿針泥刺,背面敷粉,足可寫成一部《小說創作學》。一般人以為看《水滸》只是消遣,金聖嘆卻說“及至看了時,卻憑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金聖嘆《讀第五才子書法》)。晚清人評價《水滸傳》與《石頭記》雲:“以文章論,《水滸》結構嚴整,用字精警……以結構論,《水滸》較《石頭記》嚴整有法。”(眷秋《小說雜評》)我看《水滸傳》之結構,大處宏偉莊嚴,開合舒展;小處細膩嚴謹,變化多端。“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象徵“亂自上作也”(金人瑞《水滸傳回評》)。而“臨了以夢結局,極有深意。見得從前種種,都是說夢”(李贄《水滸傳回評》)。這種包羅永珍、地負海涵的現實與象徵融為一體的結構,是中國小說的正宗,顯示出堂堂正正的中華氣象。
新版《水滸傳》序言(4)
三是文字,“情狀逼真,笑語欲活”,“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也寫不出來。(無名氏《水滸傳一百迴文字優劣》)這文字既來自人民群眾的鮮活語言實踐,也是加工創作者精心提煉打磨之結果。如武大郎的故事,倘若在歷史文體中,只有“妻潘通於西門慶,同謀殺大”二句耳,而小說中“不過就尋常日用瑣屑敘來,與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來言文章者推為絕作”(夏曾佑《小說原理》)。李開先說:“《史記》而下,便是此書。”(《一笑散·時調》)讀者不論是否喜歡《水滸傳》的思想,對於《水滸傳》的文字沒有不肯定不佩服的。李漁說:“若《水滸傳》之敘事,吳道子之寫生,斯稱此道中之絕技。”(《閒情偶寄》卷三)金聖嘆說:“《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覆細看。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讀第五才子書法》)應該肯定地說,《水滸傳》上承古代史傳藝術精華,下開中國小說頂天立地囊括四海之境界,洵為中國小說第一不朽之傑作也。
第七,影響問題。
《水滸傳》的影響,一是影響文學,二是影響社會。
《水滸傳》以原汁原味的白話塑造人物,鋪排故事,並取得巨大成功,這給了後世作者以極大的鼓勵和啟發。三言五語的白描就活畫一個人物,成了此後中國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為江湖人士樹碑立傳,始自司馬遷,但大規模地創作江湖題材的長篇小說,則始自《水滸傳》。“史統散而小說興”(《古今小說敘》),堂廟衰而江湖盛。《水滸傳》一直影響到現當代的英雄傳奇和武俠文學,連《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一類的革命文學中也分明能夠看出梁山泊好漢的遺風。以“盜賊”題材而居然成為文學的“正源”,天道巍巍,人心昭昭也。
《水滸傳》影響社會,則更為人所共知。不但正式的農民起義都向往梁山泊模式,一般的小股“盜賊”也如此。很多起義者直接取用梁山好漢的名號,如宋江、燕青、插翅虎、一丈青等。(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明末農民起義史料》)《水滸傳》的許多觀念深入人心,如“替天行道”,“反貪官不反皇帝”,“大丈夫一刀一槍,博得個光宗耀祖,封妻廕子”,“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王法若還依得,便不造反了”等。這些混雜的觀念表現出強烈的人民自主性,不但給人民帶來極大的心理憑藉,而且給統治者帶來極大的心理恐懼。《水滸傳》裡一些具體的情節也影響深遠,例如毛澤東就對“三打祝家莊”非常感興趣,專門以此來強調“調查研究”的重要性。“《水滸傳》上宋江三打祝家莊,兩次都因情況不明,方法不對,打了敗仗。後來改變方法,從調查情形入手,於是熟悉了盤陀路,折散了李家莊、扈家莊和祝家莊的聯盟,並且佈置了藏在敵人營盤裡的伏兵,用了和外國故事中所說木馬計相像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勝仗。《水滸傳》上有很多唯物辯證法的事例,這個三打祝家莊,算是最好的一個。”(《矛盾論》)從中國小說的影響深遠上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