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猜對了,也只有我父親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才能找到一條在大雪封山時溜出谷去的捷徑。父親興奮起來,把整治狄弦的報復計劃拋諸腦後,立刻從床上跳起了。
後來父親真的把狄弦帶到了一條出谷的路上。前一年的冬天,他在蛇谷裡亂竄時,無意間發現了這條可以繞過積雪的小路,雖然艱險,卻也蠻合他的胃口。他曾經兩次從這條小路走出去,正如同他在沒有封山的季節裡無數次曾經做過的那樣,站在了蛇谷的出口。但每一回他都並沒有真正走出去,一種未知的恐懼從天而降,從地下破土而出,隨著風呼嘯而來,把他緊緊地包裹在其中。他望著遠方看不見的人類的世界,忽而汗流浹背,忽而眼眶裡充盈著淚水,卻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最後他只能惡狠狠地嘆一口氣,轉過身,回到屬於自己的蛇谷,屬於自己的魅的世界。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一次賭約,與其說是父親成全了狄弦,倒不如說是狄弦成全了我父親。兩人沿著那條崎嶇而滑溜溜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向外挪,短短几裡的路程走了大半天,等到走出蛇谷,太陽已經落山了。黑夜帶著逼人的寒意籠罩了山川大地,撲簌簌的大片雪花在夜空中狂亂飛舞。
幸好有狄弦,他用秘術在樹林間清出了一片空地,製造了一個可以避風的屏障,然後燃起火堆,讓兩人能在可以凍死黑熊的冬夜裡獲得溫暖。但睡到半夜,我父親又鑽出了睡袋,躡手躡腳向著蛇谷跑去。
“去哪兒?”狄弦在背後不緊不慢地問。
父親僵住了,過了好久才轉過身來,悶著頭鑽進睡袋。很久之後他才說:“我害怕。”
狄弦坐起身來,凝視著跳動的火苗:“蛇害怕人,人也害怕蛇,但如果害怕就能彼此永遠不見的話,這世上就不會有任何紛爭了。”
父親沒有說話,背對著狄弦發出有節奏的鼾聲,雪光的映照下,他滿臉都是淚水。
天亮之後兩個人繼續進發,漸漸遠離了蛇谷,大約兩天之後,他們來到了一座人類的小鎮上,那也是距離蛇谷最近的一個人類定居的地點。這一天似乎正是趕集的日子,四圍的鄉民們紛紛趕來,出售自己的土產品、獵物或是手工製品,換取其他自己需要的東西。
第29節:花與蛇(13)
人,全都是人,無處不在的人。那一刻我一向膽大妄為的父親覺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好像全身每一根筋都在抽搐,差點又想轉身逃走。狄弦拉住了他的手,硬拖著他走進了人群裡。
狄弦就像是一個帶著弟弟趕集的兄長,在每一個攤位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還不時拿起一兩樣貨物詢問價格。
“喜歡這個嗎?”他不知是無心的還是故意的,居然拿起一根做工粗糙的竹節蛇在父親眼前晃。父親喉嚨裡咕嚨了一聲,板著臉不回答。狄弦看了他一眼,轉向攤主:“這個我買了。”
這之後那隻竹節蛇就一直在父親的眼前晃啊晃啊,晃得他心煩意亂。更讓他煩躁的是人。那些和他同樣的體態,說著同樣的語言,從外貌上根本就看不出太大區別的人。但是處在這些人當中,他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力,就好像手指頭上被扎進了一根細微的尖刺,不是特別疼,卻非常難受,無論把手放在那裡都無法消解那種異物感。
“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狄弦對我父親說,“我一直生活在人類的地盤,後來又去了寧州,去了殤州,和不同種族的人都打過交道,從來沒有覺得混在他們當中有什麼不妥當的。但現在,在蛇谷裡住了半年之後,再和人類在一起,就連我也開始感到很不自然了。”
父親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從來沒怕過什麼呢。”
狄弦嘆息一聲:“不怕?老子就算真的是鬼,還會害怕更狠的惡鬼呢。正因為怕,所以才應該有更多的接觸,不然豈不是更怕。”
“但那樣的話……不是又回到從前了嘛?”父親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又回到了魅散居在異族人當中,冒充著他們過日子的時候了。”
狄弦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你說得也對。可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們魅該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這是我父親和狄弦認識那麼久以來,頭一次看到他露出消沉的表情。他收起了往日無所謂的嬉皮笑臉,一臉的迷惘和無奈,讓父親都禁不住要心生同情。
這樣的同情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父親在人類的小客棧裡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整整睡了一夜,中途沒有醒過。他從床上坐起來,擁著被子坐了很久,思索著。到了狄弦推門進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