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與同情的只是作為犧牲品的學生個人。魯迅的“沉默”是頗耐琢磨的:研究魯迅,固然要注意他的言說,但他的“不言”恐怕也不能忽視。“不言”首先與他的自我定位有關:我們已經說過,即使是五四時期,魯迅也是處於相對邊緣的位置:他是“客卿”,是“聽將令”、打邊鼓的;他從來就沒有過胡適那樣的當“學閥”、“導師”,引領社會的衝動,和“捨我其誰(我怎能不講)”的意識。對於北大,他也只是一個講幾節課的講師,不到非講不可的時候,是不會隨便說話的。更內在的原因,當然是魯迅的思慮更為深廣:他對五四以及五四以後的中國(包括中國的思想、文化、學術、教育界)都要再看一看,想一想。於是,我們注意到了1920年5月4日,也就是五四一週年那一天,魯迅寫給他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任教時的一位學生的一封信(將這封信與前述寫於同一時刻的胡適等的文章對照起來讀,應該是格外有意思的)。在信中,他這樣寫到了自己的冷眼觀察——
比年以來,國內不靖,影響及於學界,紛擾已經一年。世之守舊者,以為此事實為亂源;而維新者則又讚揚甚至。全國學生,或被稱為禍萌,或被譽為志士;然由僕觀之,則於中國實無何種影響,僅是一時之現象而已;謂之志士固過譽,謂之亂萌,亦甚冤也。
要之,中國一切舊物,無論如何,定必崩潰;倘能採用新說,助其變遷,則改革較有秩序,其禍必不如天然崩潰之烈。而社會守舊,###又行不顧言,一盤散沙,無法粘連,將來除無可收拾外,殆無他道也。
要而言之,舊狀無以維持,殆無可疑;而其轉變也,既非官吏所希望之現狀,亦非新學家所鼓吹之新式:但有一塌胡塗而已。
僕以為一無根柢學問,愛國之類,俱是空談;現在要圖,實只在熬苦求學,惜此又非今之學者所樂聞也。《書信·200504致宋崇義》,《魯迅全集》卷11,頁382、383。
這裡,魯迅對五四的低調評價,對現狀的冷峻審視,對“將來”的不敢樂觀,其實都是內含了他“非改革不可”的堅定與對中國改革的艱難、曲折的清醒認識的。他強調“根柢學問”,注重的還是中國改革的基礎工作:這在永遠是浮躁的中國思想文化界,自然是難有知音的。
於是,人們又注意到,五四以後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幾次頗為熱鬧的論爭——從“問題與主義”之爭,“科學與玄學”的論戰,到“非宗教大同盟”的辯駁,魯迅都沒有捲入。這裡可能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這些討論背後都有一個“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的模式,某種程度上就是要人們表態,站隊:不是贊成“問題”就是贊成“主義”,不是“科學”派就是“玄學”派,二者必須其一,必須有一個鮮明的態度與立場。而魯迅,恰好他的思慮是多方面的,他的思維方式是在反覆質疑中旋進,因而他的觀念是複雜的,沒有辦法明確表示站在哪一邊。比如說科學和玄學的論戰,魯迅既很難贊同玄學派對東方文明的強調,對其內在的復古主義傾向懷有警惕,同時也很難認同科學派對科學主義的鼓吹。如第二講所說,魯迅在日本時期就對“科學崇拜”提出了自己的批判,他自然很難按當時的要求表態。在“非宗教大同盟”問題上,魯迅對周作人“主張宗教信仰自由”當然有著深刻的理解與同情,但他對問題的複雜性也許看得更為清楚:對於現實的中國來說,宗教問題的背後,確實又存在著外國勢力的干預與利用問題,這正是周作人有意無意忽略了的。因此,他既不能簡單地認同周作人的觀點,卻又不贊成周作人的批判者們的獨斷邏輯,他就只有沉默。魯迅思維的複雜化,以及由此決定的立場的相對化,決定了他在中國知識分子習慣的二元對立的論爭中,經常處於難以言說的境地。在另一方面,魯迅對中國問題的思考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路,也使他無法納入處於主流地位的知識分子的思考、論爭範圍中。即以“主義”與“問題”的論戰而言,在魯迅看來,“中國人無感染性,他國思潮,甚難移殖”,因此,“主義”的提倡與輸入完全是徒勞,對“主義”輸入的疑懼更是多餘。《書信·200504致宋崇義》,《魯迅全集》卷11,頁370。而胡適們講“問題”,強調具體的制度建設,魯迅卻看透了中國是一個“大染缸”,任何好的制度到了中國也會變質。如前面幾講一再論及的,魯迅關注的是現在中國人的生存和發展,在魯迅看來,對當下中國人來說,無論是“問題”和“主義”,還是“科學”和“玄學”,都是過於高遠的問題。也就是說,當李大釗們高談“主義”,胡適們高談“問題”的時候,魯迅始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