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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學問怎麼樣,一概不過問。略一提上學的事,他便說:“連弄堂小學都苛捐雜稅的,買手工紙都那麼貴。”總之還是因為錢。

子靜跟著先生唸了多年,連四書五經的“書經”都背完了,卻仍遲遲沒有升學。以前和姐姐一起聽私塾先生講課,姐姐喜歡問東問西,還可以製造些熱鬧氣氛;現在姐姐上學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發呆呆地不想說話,氣氛就變得沉悶,他也更討厭上課,時常打瞌睡,或是裝病逃課。

一年愛玲放假回家,看到弟弟時竟然吃了一驚——許久不見,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幹淨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而那時張愛玲已經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糾正的必要,於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經驗說給他聽。

然而子靜仍是小時候一貫的漫不經心,而且只一晃就不見了。大家又都紛紛告訴愛玲關於小少爺的劣跡,諸如逃學,忤逆,沒志氣。愛玲聽著,心裡一陣陣地冷,眼前總是浮現出小時候弟弟那張乖巧甜美的臉,像安琪兒的畫像——她還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長輩們見了那粉團兒一樣的男孩子,總喜歡拿他的大眼睛長睫毛開玩笑,逗他說:“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他很知道自己長得美,得人意,又因為病弱,便養成一種自憐的性格。逢到有人說起某某漂亮,他就問:“有我好看麼?”逗得眾人大笑。在他的眼裡,他就是人人稱讚的最漂亮可愛的人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9)

——可是現在,人人愛憐的安琪兒變成了人人詆譭的壞孩子。他做錯了什麼?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張廷重不由分說,反手便打了兒子一個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絡。子靜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接著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著頭繼續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猛然震動,只覺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心裡針扎一般,拿飯碗擋著臉,忍不住流了淚。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又不是說你,哭什麼?”

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碗衝到隔壁的浴室裡,對著鏡子哭了許久。她哭父親的涼薄,哭後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與麻木,也哭自己的無可奈何。

鏡子裡映出她的臉,扭曲變形而且溼漉漉的,像一幅畢加索的畫。她想起小時候同弟弟一起玩,總是她出題目要他參與,可是他常常不聽話,兩姐弟便會爭吵起來。因為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她便也讓他編個故事來聽聽,他便比比劃劃地講演:有個人被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地跑,後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愛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小玩意兒。

如今,那當年秀美可愛的小玩意兒變得多麼冷漠、無羞恥啊。

“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裡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張愛玲:《童言無忌》)

5

多年後,張愛玲寫了篇《童言無忌》,中間有一段小標題便是《弟弟》,那時她已24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弟弟張子靜23歲,因為身體不好自聖約翰大學經濟系輟學,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渾噩麻木的時候。看到姐姐在文章裡對自己的讚美和取笑,並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亦不覺得有什麼“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張愛玲在文章裡所說的那樣——“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

然而事隔半個世紀,1995年9月9日中秋節,已經74歲的老人張子靜得知姐姐離開人世的訊息,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腦中一片空白,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來重看,只看了一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種委屈,那一種孤單,那一種永遠不再的絕望,更向何人說?

也就從那天起,他決定要為姐姐寫點東西,後來,他寫了《我的姐姐張愛玲》。

“九月九日,我聽到我姊姊張愛玲死在美國寓所已數日才被發現的訊息,悲痛萬分。我真想不到報上曾經描述過有些外國獨居老人死在家中無人知道,後來才被人發現的事情,竟同樣出現在她身上。她雖然安詳地長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