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往河口那兒跑。珊婆年紀大了,身體反而越來越皮實——唐童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牽掛她,不是為了身體的緣故,而是其他。
他擔心她那腦瓜裡又滋生出新的智竅,因為他不能前去傾聽、不能聽她親口絮叨出來,結果一忙也就給忘了。這就好比一個人手中的寶物太多並不知道珍惜,常常一抬手就扔掉了一樣,珊婆那兒的聰明智竅多得數也數不完。他一輩子自愧不如的一個人,最佩服的一個人,就是珊婆。不僅如此,其實他內心深處,還一直把珊婆看成多半個母親的。
昨夜他又夢見了她。“媽的,一恍惚這麼多天就過去了,該去不去,連夢都找上門來了!”唐童咕噥,拍膝。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比重視真實還要重視夢境。他未曾遇到不準的夢——只有尚未發生的夢,沒有不能預言的夢。夢,這是他秘而不宣的一個武器。有一次他夢見自己殺死了一個最喜歡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跡未乾就醒了——品咂這個嚇人的夢時,他怎麼也不信。可是令他心驚肉跳的是,半年之後這個夢就應驗了:那人與他吵了一架,回家後不知怎麼就死了。
當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夢中所言,但曲曲折折總不離大譜兒。“他媽的狗蛋,如果大白天裡的事兒全像夢裡一樣真實,咱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發出這樣的慨嘆。
日頭歪斜了,今天他無論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讓人張羅一些東西帶上——實際上她什麼也不缺,不過他多日不去,總要表表心意——實際上連這心意也是多餘的,因為他和她總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麼、對方想了什麼,兩個人彼此都能猜個###不離十。
到底是什麼人才能住在那樣一個地方啊?這可不是凡人能夠回答的一個問題。如果不是從五十多年前開始認識、從三十多年前開始身心體悟,那就怎麼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儘管面對了一個從頭到腳無不熟稔之人,也還是要連聲驚歎。
珊婆住在了遠離鎮子幾十公里的荒涼河口上,而且早在幾十年前就選擇了這裡:荒林,大水,蘆葦,起起落落的鷗鳥,嚇人的狂浪和風,又矮又小的土屋……當然了,後來多少年過去,這裡許多物事大變,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卻擴大了好幾倍。最大的變化是珊婆一度改變了獨身生活,與一個漁把頭住在了一起;再後來漁把頭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獨身一人;最後,年紀越來越大的珊婆收養了大小不一七個兒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辦了個海參養殖場,他們個個都是好幫手。她和七個兒子擁有七條顏色不一、破破爛爛確又是功率強大的船。這些船看上去得靠櫓槳搖動,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這些船也會發脾氣,它們只要火起來,咆哮著,一口氣就能鑽到迷�深處。
唐童對這些船入迷,叫它們“寶貝蛋”。
他最入迷的還是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兩個小院曲折相連,實際上遠不是那麼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個兒子,也大多沒有登堂入奧。那些最隱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權、才被應允進入。
七個兒子都住在另外相連的小院中,這兩個小院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個是放雜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傢什、拆下的機器之類,全堆在裡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麼三節棍、鐵鞭、砍刀火器之類,它們都堆在掛在地底一層;這個小院還有發電裝置,儘管這些年河口已經有了常電,那套裝置還是被悉心照料著。另一個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寬寬敞敞,卻不知為何睡在窄窄的兩層床上,有點像軍營;旁邊的幾個大間裡倒是牌桌電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裝置一律齊全。
兩處小院圍起的最內裡那個小院才是珊婆的。這處院落中間的幾幢泥屋一色鑲有精製的天窗,設計了十分合理的空氣流通及防曬調節功能,潔淨明亮,一塵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風浪大作時,屋內安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布藝及皮面大沙發、手工地毯,一應俱全。從一條長廊穿過,可以進到一個小巧的電影院:這兒有上千部電影、電視連續劇,唐童就在這兒一邊看,一邊盡情流淚。
這一處內裡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個兒子中,有一個曾經未被召喚進入了這兒,結局是被另外六個兒子按住砸斷了腿——他養傷時唐童見過,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對所受懲罰毫無怨言,還比畫著大腿根說:“老闆,當時真該齊茬兒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頭說:“下一次吧。”
我又夢見了你(2)
唐童一走近這片泥屋就變得興沖沖的。他夜裡夢見七個乾瘦的兒子一齊繃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