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只不說話——他們的乾媽一會兒從另一邊走來,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大海沒有風,可是墨藍的海面上綻起了一排排開花浪……
一切恰如夢境。七個小子都沒有出海,都在小院裡擺弄漁網之類,見了他像過去一樣,只當沒見,繃著嘴幹活。他走到小院盡頭時,一邊的木門才響了一下。
出來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頭包藍布,站在門口看著他,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
三十年的詛咒(1)
珊婆記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時日,正是一個秋天,是滿泊烏鴉叫得最歡、林中野物胡躥亂跳的季節。她當時什麼都不相信,訊息傳來時正咕嚕嚕吸著水煙,聽了第一句就惱上心頭,恨不得掄起水菸袋砸到傳話人的頭上。幾天過去了,良子還是沒有蹤影,於是她小聲說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無邊的林子在當年是有威有勢的,大樹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個大樹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縱橫葛藤絆腳,一鳰長的小生靈們在草葉間吱哇亂跑,向闖入林中的生人做著鬼臉、打著嚇人的手勢。她真的好生美貌,這在莽林中也同樣得到了證實:有那麼幾個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畫一些下流的動作。那時她後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銃、側邊褲兜裡還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結果一兩條小命是再容易不過了。再說她心情惡劣,正恨不得找一兩個喘氣的物件放放血呢。可當她把小銃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氣,四下裡睃目時,反而猶豫起來。
那會兒她發現自己真是孤單。草中、大樹梢上、灌木後邊,甚至是水邊,都有各種野物盯住了她。她終於明白,只要手中的東西一冒煙,她就得被撲上來的這一夥撕成一綹一綹。說不定先是幾隻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躪無盡,而後才是一場報銷呢。珊子生來沒有這麼怕過,這會兒躲閃著四周藍幽幽的眼睛,大叫一聲:“良子你好狠的心!”隨即把短銃扔在了地上。
那個季節真是倒黴至極。丟了良子,又丟了短銃,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愛之物。就為了能夠把這兩樁心愛之物重新抓到手裡,她在這個秋天一次又一次獨身入林。她相信那個逃走的負心漢就像短銃遺在林中一樣確鑿無疑。“你就是變成鵪鶉在林隙裡飛、扮成蘑菇呆在陰涼地裡,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裡,握在巴掌中,該拔毛拔毛,該下鍋下鍋——這回我得讓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讓你知道大閨女一腳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搶地活不成!我還沒見哪個魯生野種敢拿我這樣的黃花大閨女打哈哈哩,連殺人不眨眼的響馬都不成!”她大罵,邊罵邊深入林中。
當年一個過山的響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馬背上馱了十餘里,露著黑刺刺的胸毛不說人話,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她設法讓另一個大響馬幫了自己,而這個大響馬又死在了頭一個響馬的弟兄手中。“兩個響馬都沒壞了咱的風水,不信老駝叔看看咱!”她當年潑潑辣辣讓唐老駝看自己,唐老駝氣憤至極,罵道:“媽的我看這個做什麼!”
棘窩鎮來過多少勇人,過兵,過文士,一個個見了她饞得兩眼發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著水煙拍打胸口說:“這回他們該知道什麼叫好大閨女了吧?”她對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說:“長牙幹什麼?長腳幹什麼?咬死他們!踢死他們!”上年紀的老婆婆都相互使個眼色,說不得了啦,咱鎮上出了個貞節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燈時分深入街巷,兩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窩鎮竟有這樣的男人,看長了一張穆生生的小臉兒,見了凡人不語啊,穿制服不插水筆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這回算他豔福不淺,讓他遇見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無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衝他喊道:“我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頭散髮,滿臉灰痕。不久野物就與之相熟親近起來,答應為她找回那支短銃,她說:“還是先找回那個冤家吧。”她比比畫畫描述著男子的形貌,最後淚水漣漣躺在沙原上不再起來。一些雌性野物躡手躡腳離去,相互使個眼色說:“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訴她!”
在林中的那些歲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絕望。許久之後她才知道,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於是她的詛咒開始了,從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續了整整三十年。
開頭的日子,在詛咒的間隙中,珊子仍不時沉溺於美好的回憶中。“你這喪盡天良、沒心沒肺沒臉沒恥的傢伙,你總算讓咱全身看了個遍!咱那會兒是有權位有勇謀的人,長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膽,你不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