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話後,他立即後悔了。菲利普也頓時漲得滿臉通紅。
“是有點兒變化。”他說,“順便說個事,我還欠你5個先令呢。”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幾枚銀幣來。
“噢,這沒關係,我早都忘了。”
“別胡說了,拿去吧。”
勞森默默地收下了錢。他們站在人行道當中,來往的行人擠撞著他們。菲利普的眼裡射出嘲諷的目光,使得這位畫家的心裡很不好受。他沒能看出菲利普的失望而沉重的心情。勞森極想幫他的忙,可又茫然不知所措。
“我說呀,你到我畫室來,咱倆聊聊好嗎?”
“不啦。”菲利普說。
“為什麼不呢?”
“沒有什麼可聊的。”
他看見勞森的眼裡流露著痛苦的神色。他雖覺得遺憾,但也是沒法子的事,他不能不為自己著想。一想到與人談論他眼下的困境,他簡直受不了。只有決意不去想它才能忍受。他生怕一旦開啟心靈的窗戶,他脆弱的精神會徹底崩潰。況且他對自己曾經遭受過痛苦的地方有著無法抑制的厭惡情緒。他對自己過去所蒙受的恥辱記憶猶新:當他餓得發昏,在畫室裡等著勞森施捨一頓飯以及最後一次向他借5先令的情景。他不願意見到勞森的面,因為一見到他就會使他回憶起那些狼狽、落魄的日子。
“那麼,找一個晚上跟我一塊吃飯,哪一天來由你決定。”
菲利普被這位畫家的善意感動了。他想,各種各樣的人都待他特別好,真有點不可思議。
“您太好了,老朋友,不過我還是不去的好,”他伸出手來說,“再見!”
被這令人費解的舉動弄糊塗了的勞森迷惘地握著他的手,菲利普迅速地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心情沉重,像往常一樣他又開始責備自己所做的事了。他不明白是什麼樣的瘋狂的自尊心使他拒絕了送上門來的友誼。他聽到後頭有跑步趕來的腳步聲,不久便聽到勞森在喊他。他停了下來,突然,傲慢的感情又壓倒了他,他對勞森板著一副冷冰冰的臉孔。
“什麼事?”
“我想,你聽到海沃德的訊息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他上岸後不久就死了,你知道嗎?”
菲利普沉吟片刻,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死的?”他問。
“哦,得傷寒症死的。真不幸,是吧?我想你可能還不知道。剛聽到這訊息時,我也大吃一驚。”
勞森很快地點點頭,便走開了。菲利普只覺得心頭掠過一陣顫慄。他以前從未失去過一位年齡與他相仿的朋友。至於克朗肖,他的年齡比菲利普大很多,他的去世,是正常的自然規律。這個訊息使他感到特別震驚,使他聯想起自己也是必然要死的。像其他人一樣,菲利普雖然也完全清楚人皆有一死,但內心深處總沒意識到這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雖說他對海沃德早就沒有了親密的感情,但是海沃德的猝然離開人世還是猛烈的撞擊著他的心。他一下回想起了他們的所有友好的談話,不由地悲痛萬分,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促膝交談了。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他們一起在海德堡愉快地度過的時光,都還歷歷在目,回想起那逝去的歲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傷。他機械地邁動雙腳朝前走,也沒注意走往哪兒去。突然,他憤然意識到自己是沿著沙夫茨伯裡林蔭道閒逛著,而不是拐入草市街再折回去,這又令他厭煩,這則不幸的訊息使他心煩意亂,他沒心思看書,只想獨自坐下來沉思。他決定去大英博物館,現在,獨自坐在幽靜處是他唯一的享受。自從進了林恩公司,他常常去那兒,坐在來自巴臺農神殿①的群像前,無憂無慮地讓眾神來安慰他那焦慮不安的靈魂。可是今天下午眾神對他沒有任何的啟示,不耐煩地過了幾分鐘之後他便走了出來。這裡遊人太多了,有一臉蠢相的鄉下人,也有專心致志讀著旅遊指南的異國遊客。一張張醜陋的面孔玷汙了這些永恆的傑作。他們的煩躁不安擾亂著諸神不朽的安寧。他走進另一間房子,這兒遊人罕至,菲利普疲乏地坐了下來。他的神經異常興奮。腦海裡老是出現這些遊人的面孔。有時候在林恩商店裡,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驚駭地看著他們從他眼前魚貫而過。他們一個個醜陋不堪,臉部表情如此的卑劣,叫人看了實在可怕。他們的臉面被下賤的慾望所扭曲,令人覺得他們對於任何美的概念都視為不可思議。他們生就一雙狡黠的眼睛,尖嘴猴腮。他們並沒有什麼邪惡,只是小心眼和庸俗罷了。他們的幽默也只是一種低階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