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這張賜婚聖旨更荒謬的是,嚴宵寒看到它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冷冷的快意。
他不無惡意地心想,傅深接到賜婚聖旨,會是什麼反應?
這位肩上背滿了責任道義,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的朝廷柱石,被他所效忠的君主這樣踩進泥裡,還能繼續毫無芥蒂地“胸懷天下”嗎?他會忍氣吞聲地接下聖旨,還是披掛出京扯起北燕軍旗,乾脆反了呢?
元泰帝等著他的回答,嚴大人卻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開始不著邊際地滿腦跑馬。此時殿門忽然開啟一道細縫,大太監田公公踮著腳溜進來,快步湊到皇帝跟前,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
元泰帝正暗自氣惱嚴宵寒不知好歹,聽了田公公的回報,臉色陰沉得幾乎滴水,咬著牙根道:“去,把剛才那番話再給嚴愛卿重複一遍。”
田公公低眉斂目,走到嚴宵寒面前:“靖寧侯不肯接旨,現正在宮門外長跪不起,請求面聖。”
元泰帝假惺惺地問:“田通,外頭天氣如何?靖寧侯身子骨可不健朗,別給凍壞了。”
田公公立刻會意:“回陛下,外頭下雨了。先前還淅淅瀝瀝的,這會子雨勢正大。這……靖寧侯已在外面等了半個時辰,要不老奴去給他送把傘?”
大殿裡泛著雨天特有的淡淡土腥味,地磚冰涼,硌得膝蓋生疼。嚴宵寒不用想象,也知道傅深只會比他疼上百倍千倍。
除了疼痛之外,還應當有比秋雨更涼的心血。
他終於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元泰帝要他答應的,不僅僅是這樁荒謬的賜婚,而是從傅深手中,一點點分走北燕鐵騎兵權。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考慮嚴宵寒的意見,詢問不過是虛與委蛇,在皇帝面前,嚴宵寒沒有說“不”的資格。
飛龍衛欽察使是正三品,北燕軍統帥則是正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個位置,榮華富貴指日可俟。況且有皇帝在背後支援,踢掉一個殘廢主帥似乎也不算難事。傅深再厲害,也沒有三頭六臂,更何況他還是個受了天大的侮辱,也不會背叛家國的“正人君子”。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一樁划算的買賣。
唯有傅深故轍在前,給這金光燦爛的未來鍍上了一層晦暗血色。
時間的流逝忽然變得極度緩慢,不知過了多久,偏殿裡西洋自鳴鐘的鐘擺連敲數下,敲碎了滿殿靜寂。
元泰帝已經有點不耐煩,正要再下一劑猛藥,一直沉默的嚴宵寒卻忽然出聲:“臣有一事不明,懇請陛下賜教。”
“說來聽聽。”
嚴宵寒道:“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邊數載,絕無二心,而且……他如今形同廢人,在這個當口賜婚,容易招致朝臣非議,還會助長傅深的聲勢。臣駑鈍,不知陛下為何執意在此時為之。”
這話似有鬆動之意,元泰帝心中暗舒了一口氣,不自覺地透出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來:“傅深的確是個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為將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鋒銳難擋,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麼讓人放心了。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樣,是個忠天下的臣子。”
“一把刀倘若總有調轉刀尖對準主人的危險,你說,朕如何能放心地將他傳給子孫後代?北燕鐵騎守在北境,刀鋒向外時是天塹神兵,可當他們刀鋒向內時,距京城也不過千里之遙。”
嚴宵寒再一次在心裡暗罵傅深,這根棒槌八成是幹了什麼費力不討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軍又嚴密得跟個鐵桶一樣,飛龍衛想挖點訊息簡直難於登天。若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提前準備好對策,今日他何至於被皇帝和太子打個措手不及!
“夢歸,你跟在朕身邊許久,是朕最得用的心腹,”元泰帝道,“你與傅深不同,只要邁出這一步,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執意不肯,朕再給你個選擇。”
嚴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龍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著森然殺意,一個接一個地滾落金階。
“要麼接旨,同傅深完婚;要麼,你去替朕親手除掉傅深。”
時移世易,當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憚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嚴宵寒撿起磕掉一角的聖旨卷好,他一直跪著,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臣,叩謝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進殿內,落在高懸的“中正仁和”牌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