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裡,他想出了一個卑劣的辦法——第二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將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麼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歲……
三十餘年後,在我家裡,想到他的父親時,他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當年,我並不覺得我的辦法卑劣。甚至,還覺得挺高明。我希望父親發現玻璃刀上的鑽石粒兒掉了時,以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麼小的東西,一旦掉了,滿地哪兒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懷疑是我搞壞的,也沒有什麼根據,只能是懷疑啊!”
他的父親回到家裡後,吃飯時見他手上纏著布條,問他手指怎麼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父親沒再多問他什麼。
翌日,父親一早揹著玻璃箱出門掙錢去。才一個多小時後就回來了,臉上陰雲密佈。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並沒問玻璃刀的事,只不過仰躺在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菸……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但卻語調平靜地說: “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乾了。哪兒哪兒都停產,連玻璃廠都不生產玻璃了。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人家鑲什麼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我以後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活你們……”他的父親說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門賣去了……
以後,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他說,以後他的父親做過臨時搬運工,做過臨時倉庫看守員;做過公共浴堂的臨時搓澡人,居然還放棄一箇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裡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麼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裡衝他和弟弟妹妹宣洩過。那當父親的,對於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飢問寒地關愛著了。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雖然都不免奇怪,卻並沒有哪一個當面問過他們的父親。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六十多歲就患了絕症。在醫院,在曾做過玻璃匠的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裡,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關係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於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麼,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麼小那麼小的東西啊,怎麼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啊?你以為你爸就那麼容易騙呀?你又哪裡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 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扎進我大拇指肚裡去了。我只得把揣進自己兜裡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麼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你那麼做,不是等於要成心當眾出你爸的洋相嗎?”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麼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麼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裡,見著你,掀翻就打。可走著走著,似平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於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於那麼做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那麼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試試,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麼碎,再把那麼小那麼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乾了才……”
“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
我的朋友,一個三十四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後,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
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