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的沙沙聲。我沉默地提起指標放到一邊,柏然繼續他的故事。
“不,我最終並沒有帶他離開。
“這是我一生中錯得最厲害的一件事。我是在怕什麼呢?僅僅是害怕像桂阿姨所說的那樣嗎?帶走明允,我會讓他一輩子無法做回正常人。我害怕的,僅僅只是這個嗎?
“那一刻,我這樣對明允說道:‘弟弟聽話,等你的病好一些,哥哥就來接你出院。’
“我畏懼了,我膽怯了,在明允懇求我讓我帶他走的時候,我就扔下這樣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嘿,那根本不是承諾,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就這樣,我轉身離開,再也不敢回頭看他一眼。不看,不問,不聽,不想,不思考,佛經說,‘照見五蘊皆空’,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空洞。我失魂落魄,不知道怎樣離開蘇州的,我或許想去一趟杭州吧,以前曾經答應明允帶他去看斷橋殘雪,但血液裡的慣性卻把我直接送回了上海。那個夜裡,我像一隻喪家之犬般流浪在上海的街頭,一直走到外灘。楊柳岸,曉風殘月,嘿嘿,楊柳是沒有的,曉風也是沒有的,但殘月卻真的有,真的有。就在天邊掛著,像是最後看見的明允咧開來微笑著的嘴。我聽見黃浦江水一波一波拍打著江堤的聲音,‘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了不起呵,千百年前的古人,寫的每一字每一句竟然都是我蘇柏然的心聲。莫不是千百年前就已經註定,千百年後會有我這樣一個落拓子弟醉倒在1930年的某一個冬日夜晚。直至天明,直至太陽昇起,直至暖洋洋的日光照著我的腳跟,過往的路人指指點點,盡皆譏笑著我的醉態與落魄。哈哈,那又有什麼呢?我爬起來,滿不在乎,叫了一輛黃包車讓車伕把我拉到靜安路的東禾園。等到父親那張如妖怪般猙獰的臉時隔一年半後再次映入眼簾時,我再也無法感覺到害怕了。我悠然坐下,蹺著二郎腿,我歡然而笑,然後神態自若地向著父親伸出一隻手來:‘去倫敦的船票,越快越好。再加一張支票。拿到這兩樣馬上就走,五年之內絕不踏上中國半步。’我這樣講,心裡確也這樣想來著。再見父親,再見上海,再見中國,也許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至於明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心底向他告別,但我確實知道,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看見那張如美玉般的臉龐了。
“英國,劍橋鎮。嘿嘿,費盡心機逃離的地方,卻終於還是主動回到了那裡。陸天虎來接我,烏沉沉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他仍舊照料我,監視我,但其實我並不需要他來監視,我自己已經給自己上了一把鎖。我每天機械地起床、去三一學院、回宿舍,有時與各種國籍的青年男女交往,漸漸地像一個正常學生,對數學好像也不像前一年那樣厭倦。得過且過吧。就這樣過了差不多大半年,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在陸天虎的監督下掛了個越洋電話回家。是父親接的,一聽是我的聲音,他沉默了半晌,然後這樣說道:‘你弟弟,明允,已經不在蘇州了。他的病已經好了。’
蘇明允(2)
“奇怪的是,父親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欣喜。我知道他接下來還會有些什麼事要告訴我,果然如我所料,明允失蹤了。
“此後我從桂阿姨那兒知道了更多的一些細節。明允在我離開那座療養院後,神志漸漸清醒過來,也不鬧了,也肯自己吃飯了,只是一直不大說話。一個月之後父親將明允接回了上海,那時的他已經不像在蘇州時那樣骨瘦如柴,臉上的血色恢復了不少,見到父親和他母親時也肯淡淡地笑上一笑。回到東禾園的明允並不提及我,開始靜下心地安靜地看看書、背背功課之類,有時也躲在書房裡聽他那戲迷母親買回的唱片,也有流行的歌兒,更多的是京劇和黃梅戲。每每聽見傳出‘咿咿呀呀’的絲絃聲,便知道明允正躲在房內發呆。不過也好,總比從前瘋了傻了強吧。卻不料明允的安靜只是短時間的,大概他與我這做哥哥的也有相通的心思,便只是暫時的安靜下來,等待家人放鬆警惕。又過了兩三個月,明允忽然就從東禾園裡消失了。這個15歲的孩子比我更決絕,他的消失毫無徵兆,去了哪裡更無一絲線索。人家說雪泥鴻爪,明允卻連一丁點痕跡也沒留下。
“到我打電話回家時,明允已經失蹤了兩個月。父親想方設法四處尋找,卻連小兒子的一根汗毛也撈不到。有一段時間,明允的母親整天哭得死去活來,總以為那孩子已經跳了黃浦江。但很奇怪,在這一點上我和父親有著相同的堅信。明允不可能尋死,如果真的已經對生命絕望,那他幹嗎不順理成章地死在那所冷冰冰的療養院裡?我猜,明允是有他的絕望,但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