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對於活著,更多的是對養育他的家庭,是對他的父母,尤其是對我。
“打完電話的那個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有那麼一會兒,忽然對著酒桌對面的那個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將一大杯酒澆了他滿臉。我支撐著站起來,指著陸天虎的鼻子大喊大叫,大概說了好些極難聽的話。他也不管,只是不說話地看著我,伸出袖子把臉上的酒水抹乾淨。我頹唐地坐下,對自己的痛恨與鄙視剎那間達到了頂點。我這算是個什麼東西呢?我這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呢?就對面那個令我不快的姓陸的男人,好歹他還算是忠人之事。而我,卻無法令我生命中的每一個親人快樂。母親、父親、明允,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我的手指縫裡帶著一張張冷漠的臉徹底溜走。就像是,十根手指糾纏起來,努力想要織成一張網,想要將我所愛的人們如一粒一粒心愛的棋子般小心放在網的中央,卻終於讓他們被蛛絲的毒素一一害死。我這張糾結的網,竟是劇毒無比的哩。至於明允,我的明允,他是對我徹底失望了吧,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吧?我這樣毫無邏輯地想著,語無倫次地呢喃著,昏天黑地地沉睡著,不知不覺,天已大亮,繼而大黑,一整個晝與夜消失。再醒過來時,已是第三天的中午。
“那個男人熬了一小鍋荷葉粳米粥,加了蜂蜜,宿舍裡瀰漫著清甜溫暖的香味。他舀給我一碗,配上一小碟切成絲的燻雞。我飢腸轆轆,一口氣吃了兩碗,抬眼看時,陸天虎正面無表情地端坐在一旁看著我,仍舊是一副監視者的嘴臉。我沒好氣地將碗扔在桌上,徑自出門,打算到康河邊去溜達溜達。這一次,陸天虎居然並沒有跟著我。
蘇明允(3)
“我去了克萊爾學院,那兒有一座克萊爾橋,建於1639年,是一座帶護欄的七孔石橋,在康河沿岸算得上年紀最老。這麼說吧,這座橋之所以有名,並不僅僅因為它已經有三百歲,更值得一提的是橋兩邊的護欄上各有七個石球,兩邊相互對稱,可是左邊護欄上倒數第二個球竟然被整整齊齊地切了一個15度的角。當年克萊爾橋的建造設計者將石橋完工之後,居然只收到學院付給他的15便士設計費。他很氣憤,於是將那個石球切掉與15便士對應的15度角,就這樣,人們永遠會記住克萊爾學院在三百年前所做過的那件不光彩的事。好的與醜的建築都足以永留青史,而數學,也許只是留在這建築體上的一道傷痕。我出神地站在橋上,低頭望著橋下的河水發呆。水面上映出的不再是明允的臉,只是我自己,只是那個正被粼粼波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蘇柏然。到英國來這麼久,我第一次想到,也許我真的應該開始我的學業了。明允已經消失,他選擇了自己的路,而我,也應該有我的路。
“我決定暫時離開英格蘭,兩個月之後去了德國魏瑪國立建築學校。雖然那所學校遠遠及不上劍橋有名,但說實話,我喜歡它的風格,我暫時把數學放在稍稍次要的位置,卻把平面構成、立體構成和色彩構成放在第一。簡言之,色相第一,現代工業第一,自然第一。那時國立建築學校的校長是米斯先生,我非常崇敬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視他為精神導師,他所提倡的‘少即是多’令我受益匪淺。我在魏瑪一直待到1933年,德國的政治氣氛已經相當惡化。就是在這一年,國立建築學校被德國文化部下命令關閉。我暫時還不想回國,於是再次回到英國,回到劍橋,三一學院第三次收容了我。
“在這幾年裡,陸天虎一直跟著我。表面上看他仍舊是父親派來監視我的看守,但事實上,我必須說他幾乎成為我那幾年孤單生活的唯一伴侶。他向來不苟言笑,看上去像一座冷酷無情的石頭雕像。但是,或許是在我大醉的那一次吧,我與陸天虎之間竟有了某種奇怪的默契,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情我或者可憐我,但總的來講,確實有種不需要言語的情誼在我和他之間產生了。我猜,孤零零的我和孤零零的他,相互都是對方的某種慰藉。雖然我們並不點破,但彼此都在心中慶幸著。就這樣我重新回到三一學院,仍舊是數學系。時過數年,對數學的熱愛忽然重新在我的血液裡復活過來。說得具體一些吧,我忽然間迷上了亨利?龐加萊。”
講到這裡,蘇柏然的臉上隱隱閃現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他舉起杯子喝了口茶,繼續說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給你介紹龐加萊。這麼說吧,我相信你曾經對我的記憶能力和心算能力表示過欽佩,但我剛才說的這個亨利?龐加萊恰恰是心算的絕頂高手。他是個很笨拙的人,舉止遲緩,眼睛近視,但擁有一個其怪無比的大腦。所謂天才,大概都是他這個樣子的。
“我剛回到三一學院不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