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明允來講,那裡無疑是人間地獄。那個不到16歲的男孩子,竟然被當做瘋子關押在那裡。也許對於他的生父生母來說,他真的已經瘋了,否則為什麼他們讓那些強壯的男護士和女護士來看守著他?為什麼用沉重的大鎖來關住他?用又緊又密的柵欄來封住他?用只給歇斯底里者穿的連袖衣來綁住他?我找到一套男護士穿的服裝將自己偽裝起來,第二天,當桂阿姨又一次進入那個房間時,我壯著膽子跟了進去。
“明允,兩隻大大的眼睛睜著,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兩隻手交叉起來束在胸前。房間很漂亮,但不是人待的地方。桂阿姨也有些呆呆的,動作緩慢地往一隻口盅裡插花,是一小束白梅。我彷彿聽見她自言自語,說的是‘醫生說不許給你帶花兒來,說花粉會讓你更加發瘋。這不是瞎說嗎?我的小少爺怎麼會瘋?我看是老爺太太瘋了才對’。一邊說,一邊愛憐地摸摸明允的臉蛋。他竟然變得這麼瘦了呢,皮包骨頭一般,哪裡還是我記憶中如美玉如珍珠般的少年?我幾乎忍不住流下眼淚,幸好還有口罩和那副事先準備的平光眼鏡。我假裝在房間裡四處看看,又走到病床前試他的脈搏,在偷取來的病歷本上寫寫畫畫。但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什麼都看不清了,終於淚水滴落下來,落在蓋住明允的厚厚棉被上。
“我的明允,怎麼可能會變成這樣?他還不到16歲,應該還是在東禾園裡跑來跑去的孩子,是在他母親的玩票戲臺上明眸善睞的俊美少年,但現在他那雙原本烏黑明亮的眼睛完全的枯竭了,原本玫瑰色的雙頰完全陷下去了,這令他看上去像個癆病患者,像個整顆心臟被剖去的空心人,像具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的慘白的屍體。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雙腿發顫,然後全身失去溫度,我忘記了我的偽裝,如同整個北冰洋都凍結在我一個人的血管裡。但淚水卻是唯一無法結冰的,淚水正如決堤一般奔湧而出,我全身發抖,緊閉的窗外寒風呼嘯,我像一片再也榨不出一滴水分的瑟瑟發抖的乾枯樹葉。
“桂阿姨一定是認出了我,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字也沒問,就這樣悄悄地退了出去。但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我只發現自己跪了下來,抽泣著輕輕拍打著明允的臉,口中叫著‘醒過來,醒過來,哥哥回來了’。然後,明允甦醒,將空空洞洞的雙眸轉過來看著我。或許一秒鐘,或許一千年,明允的空洞裡逐漸浮上我的影子,一滴眼淚從他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他的嘴唇有輕微的嚅動,我聽不見聲音,但明允的醒來已經令我欣喜若狂。我該去叫醫生嗎?他們還會綁住他嗎?也許是他們的藥令明允變成傻子變成瘋子的?我不知道,我胡思亂想著,完全不知所措。然後我發現我抓住了明允的雙臂,試圖把那件該死的連袖衣衫撕下來。這時我忽然看清了他的唇語,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帶我走!帶我走!帶我走……’
“好吧,明允,讓哥哥帶你離開這裡。我笑著,淚流滿面,一把將明允扛在背上,他輕得猶如康河上的睡蓮。當我打算奪門而出時,桂阿姨攔住了我。她如同方才的我一樣渾身顫抖,張開雙臂像一隻護雛的母雞。她這樣哀求道:‘大少爺,求你放過明允吧。你能帶他去哪裡呢?老爺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回不了家,小少爺也回不去了,他病成這個樣子,你帶他出去會害死他呀!’我不管,我只想揹著明允往外衝,把明允留下來他不也會死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但老淚縱橫的桂阿姨畢竟打動了我,她說:‘帶走明允,你會讓他一輩子無法做回正常人!’
“我猶豫了,我停住腳步,身上的明允似有千斤重。我踉蹌著將明允放回病床上,我全身發冷,筋骨卻像被火燒,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千瘡百孔的明允,眼前浮現出來的卻是15年前的那個夏日,沐浴在窗前陽光中的那個小小嬰兒。也許我是微笑了吧,因為我竟然看見了明允的笑容,雖然是掛在那樣一張瘦得不成人形的臉頰上,但卻仍舊明媚鮮豔,就像那束插在口盅裡的白梅花。然後,我清晰地聽見明允這樣說道:‘帶我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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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允(1)
眼前的柏然,如同一具上緊了發條的玩偶娃娃,正從胸腔裡機械地一刻不停地傾倒出那些令我心驚肉跳的字句。他的唇角掛著一縷極詭異極嫵媚的笑容,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曾經發生過的笑,恰是許多年前曾經在蘇州的那個療養院裡發生過的笑。但那笑容的主人不是當年的蘇柏然,而是他的弟弟——蘇明允。
柏然用明允的那張嫣然微笑的臉朝向我。電唱機的指標已經到了盡頭,發出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