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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蜃樓

始,像早春的桃蕾含紅未發。

他跟在她後面,向前走去。林木後退,花影后退,柳煙後退,樓臺後退……滿院牡丹搖曳。

袁清蓮在山石上坐下,掐下了一朵姚黃牡丹。他站在她身邊。

高天上流雲舒捲,天色湛藍如洗。

她微微一笑,喚道:“夫君。”

他奇道:“你說什麼?”

袁清蓮緋紅了臉:“別妄想我再說一遍。”

“清蓮……”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會看見這些?

牡丹消失,湖水消失,香車寶馬,鼓樂喧闐。

“新婦來了!”人群裡不知誰喊了一聲,氣氛立刻熱鬧起來。堂下放著一副馬鞍,袁清蓮花髻青衣裳,戴著銷金頭紗,從青布條上款款走來。一個紅衣小姑娘捧著鏡子在前導行。眾人拍手唱唸:“小娘子,跨馬鞍!小娘子,跨馬鞍!”

袁清蓮跨過馬鞍,進入門庭,來到裡間床上。他行過坐鞍禮,也被茶酒司儀引到裡間,用織梭挑開新婦頭紗。袁清蓮睨他一眼,低頭微微一笑。

不久,親客退去。紅燭搖曳,滿室生春,這便是禮成了。

春日賞花作詩,夏日泛舟彈琴,秋日採擷嘉果,冬日踏雪尋梅。隔年,園子裡有了嬰啼。再後來,童兒們爬樹鬥草,做各種遊戲。袁清蓮在窗下支起繡棚,給孩兒縫製換季的衣裳。他拋了書,攔住么子。孩兒撞到他腿上,抱著咯咯笑。

他將孩兒抱到膝上,掐了一朵牡丹逗他,忽然間迷茫了。他走到水邊,水裡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他急忙看孩兒,孩兒滴著涎水,嘻嘻哈哈地叫鬧。再往水裡看,臂上仍是空無。

入夜,妻子安頓了大小孩兒,喚道:“夫君睡罷。”他走進臥房,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仍是華燈,仍是紅帳,仍是滿堂月華流素。一切彷彿倒退回新婚那日。

他忽問:“鏡子在哪?”

她訝然:“什麼鏡子?!”

“我們成親那天,導行新婦的女子捧的鏡子。”他怔了怔,當日的情景,一分一毫都想起來了。在新婦前面,紅衣小姑娘捧著古鏡,踏著青布條款款走來,對他一笑,眼裡裝滿了星星。當時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呢?她多麼像化為少女的小鯉魚!不是模樣兒像,而是她走路的姿勢、微笑的樣子、眼波流轉的神情,如今回想起來,竟越來越像!天啊!她怎麼會帶著古鏡,來到這裡?

袁清蓮緊握他手不放:“困你的覺,找什麼鏡子!”

他掙開她手,起身翻箱倒櫃。袁清蓮起身抱緊他臂膀:“夫君!夫君!!!”

他伸手向裡,探到她嫁妝箱子底下,觸手堅硬冰涼。袁清蓮眼中含淚。隔簾傳來孩兒啼哭。

他把鏡子拿了出來。

袁清蓮微笑了,帶著無奈的悽切:“這裡有什麼不好……”

他輕輕攬住她:“這裡很好,有我多年前做夢都想要的一切。可安排這個夢境的人,未免低估了我。見過天地山河、感念過眾生疾苦的人,哪有一生解不開的心結,哪有一世醒不了的痴夢。我願對實境千里荒煙,不要夢中十丈軟紅。”

他身上柔光褪去,不再是柔軟的藍色綢衣,而是來時穿的白色布衣,胸前也赫然出現了魚木刻成的鯉魚哨。

他從她身後舉起鸞鏡,鏡中映出周遭一切,唯獨沒有他的形影。

一整個琉璃世界自他手中滑落。

有那麼一瞬,他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情景。

然後,於極靜處,又有了輕微的喧囂。

睜開眼,青磚滿地,月華如水。走到廊上,遠遠地,有人焚香拜月,祈禱夫妻恩愛,歲月靜好。這才是真實,她早日嫁為人婦生兒育女,而他還獨自在塵世伶仃漂泊。

走進閣樓,撥開蛛網,裡面佈局陳設儼如夢中臥房。他走到窗畔,滿覆塵灰的妝奩突然跌落,乾枯的花瓣紛紛揚揚。乾花底下,半埋著一卷撕碎後又勉強拼綴的《太平廣記》。指尖甫觸,餘溫猶在,他不禁閉了下眼睛。

起身開窗,狂風湧入。

他自雕窗跳下,像風一樣,那麼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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