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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城

啊……”父親嚥氣後我沒有哭泣,但是父親在垂危的時候呼喊“回家啊”的時候,我的眼淚卻奪眶而出。

十年後的我離開了故鄉,十年後的母親守著我們在回憶中度著她的寂寞時光。我還記得前年的夏季,我暑假期滿,乘車南下時,正趕上陰雨的日子。母親穿著雨衣推著腳踏車去車站送我。那時已是黃昏,我不停地央求她:“媽,你回去吧,路上到處是行人。”“我送送你還不行嗎?就送到車站門口。”“不行,我不願意讓你送,你還是回去吧。”“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待著,你就讓我溜達溜達吧。”我望著雨中的母親,忽然覺得時光是如此可怕,時光把父親帶到了一個永遠無法再回來的地方,時光將母親孤零零地拋到了岸邊。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遠不會圓滿的。但是,曾擁有過圓滿,有過,不就足夠了嗎?

我在哈爾濱生活已近半年了。我最喜歡那些在街頭賣達子香、草莓和櫻桃的鄉下人。因為他們使我想起故鄉,想起那些曾有過的樸實而溫暖的日子。所以,在那一段時期,我的案頭總是放著一碟櫻桃或者一盤草莓。陽光透過窗戶照耀著櫻桃和草莓,也照亮了我曾有過的那些鮮活的日子。

不久以前我的故鄉發生了特大洪水,孤寂當中我寫下了《願上帝降臨平安之夜》,記得開頭是這樣寫的:

我無法想象故鄉在汪洋中的情景。汪洋中的故鄉消失了。那被陽光照耀著的門庭、那傍晚的炊煙和黃昏時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那菜園中開花而爬蔓的豆角、黃瓜以及那整齊的韭菜和匍匐著的倭瓜,如今肯定是不知去向了。沒有了故鄉,我到哪裡去?

為此,我祝願我的故鄉永遠地存在下去,祈求上帝給那一方土地和人民降臨永遠的平安之夜,讓故鄉的樸實和溫暖久駐。

當我將要放下筆來的時候我想,待我白髮蒼蒼、回首往事時,我的回憶是否仍然是這樣美好呢?但願那時我會平靜地站在西窗前,望著落日輕輕吟唱我年輕時就寫下的一首歌:

當我年輕的時候,

我曾有過好時光。

那森林中的野草可曾記得,

我曾撫過你臉上的露珠。

啊,當我撫弄你臉上露珠的時候,

好時光已悄悄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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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草燈

——遲子建

跟著我逃跑的,有我的影子,還有陽光。

陽光跑起來不像我那麼張皇失措,它纖細光亮的腳靈巧而充滿活力,一派從容,看來沒有犯過罪的腳跑起來才是自如的。

以前我不懼怕自己的影子,當它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姿態跟著我走時,我把它當成了自己家養的那條忠誠的老狗,無比的親切。可現在我卻怕見它,尤其是逃跑在夜路上時,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怎麼看怎麼像奸細和警察,如果我手裡有一把鐮刀就好了,我要將我的影子斬草除根!雖然我知道它受著太陽和月亮的庇護,你就是對它大動干戈,它也會毫髮未損。

我在城市裡殺死了五舅,殺死了曼雲,我用的是曼雲切菜的刀,這對狗男女在嚥氣前還掙扎著要拉住彼此的手,使我的仇恨像肆虐的北風一樣在耳際呼嘯,又在他們身上剁肉餡似的亂砍一氣,他們一動不動了,再也牽不到手了,我這才罷手。

五舅家門前的那條街在我眼裡就是一個老□□的模樣,又髒又臭,破舊而頹廢。剛殺完人走出屋時,我不敢看人,抬眼望了一下天,覺得太陽好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本想投案自首的,我先是問一個揀著爛菜葉的老太太:公安局在哪裡老太太瞥了我一眼,說:“我家又沒有人進過局子,我怎麼知道它在哪裡!”我又向一個賣燒餅的中年婦女打聽,她笑著說:“你要是問我稅務局在哪裡我知道,那幫傢伙天天從那裡跑出來罰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兩個人都不知道公安局在哪裡,使我覺得自己的罪責彷彿減輕了許多。

我想女人對公安局陌生情有可原,我就朝一個坐在髮廊門口剔牙的瘦猴樣的男人走去,他把剛剔出的東西呲到我臉上,說:“你要是進我的髮廊刮刮鬍子理理髮,我才告訴你!”這分明是一個利慾薰心的傢伙!我沒有理睬他,繼續跟一個模樣忠厚的蹲在地上賣魚的男人打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原來的公安局我知道,不過現今它成了盲人按摩院了。”他的話音一落,我就覺得自己是可以被赦免的了。我也不想死前走的最後一條路是這樣一條散佈著廢紙片、遺落著果皮、粘痰、流膿的電池、塑膠袋,瀰漫著魚腥氣、油煙味和街邊廁所的尿臊味的一條街。我決定要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