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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城

父親是個善良、寬厚、慈祥而不乏幽默的人。他習慣稱我姐姐為“大小姐”,稱我為“二小姐”,有時也稱我作“貓小姐”。逢到星期天的時候,我和姐姐的懶覺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時刻了,那時候他總是裡出外進地不知有了多少趟。有時我躺在被窩裡會聽到他問廚房裡的母親:“大小姐、二小姐還沒起來?”繼之他滿懷慈愛地嘆道:“可真會享福!”

十年以前我家居住的地方那空氣是真正的空氣,那天空也是真正的天空。離家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山上。山永遠都是美的。春季時滿山滿坡都盛開著達子香花,遠遠望去紅紅的一片,比朝霞還要絢麗。夏季時森林中的植物就長高了,都柿、牙各達、馬林果、羊奶zi、水葡萄等野果子就相繼成熟了。我喜歡到森林裡去採它們,採完以後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時候陽光透過婆娑的枝葉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臉頰赤紅赤紅的,彷彿陽光偷來了世上最好的胭脂,全部塗在我的臉上了。

當然,也不總有這樣怡然自得的時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馬蜂窩上,這下可不得了了,傾巢而出的馬蜂嗡嗡地圍著我,不管我跑得多麼快,它們還是把我當做侵略者緊緊追蹤,並且予以有力的還擊:我的臉上、胳膊上、腿上紅斑點點,而屁股那裡,則密密麻麻地像出了麻疹似的。那一次我是一路哭著逃回家的,從此再在林地上坐的時候可就不那麼隨心所欲了,總要看看周圍有沒有“敵情”,有時坐上去還心有餘悸。

秋天來到的時候,蘑菇就長出來了,那時候我就會隨父親到山上去撿蘑菇。秋季的森林多情極了,樹葉有紅的,有金黃的,也有青綠的。那黃的葉子大多數落了下來,而紅的則脆弱地懸在枝條上,青綠的還存有一線生機,但看上去卻是經受不住秋風的襲擊而略呈倦意。我喜歡那些毛茸茸、水靈靈的蘑菇密密地生長在腐殖質豐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裡的星星。在秋天,我還喜歡渡過呼瑪河去採稠李子和山丁子。稠李子喜陰,大都生長在河谷地帶,經霜後的稠李子甜而不澀,非常可口。不僅我喜歡吃,黑熊也是喜歡吃的,可我是不能和黑熊同時享用果子的。所以我一過了河,在還沒有接近稠李子樹的時候,就用鐮刀頭將挎著的鐵桶敲得咚咚地響,聽說熊最怕聽到這種聲音,只要這種聲音傳來,它就會落荒而逃。

現在想來,覺得那時對黑熊實在刻薄了些,可是,如果不那樣做,會不會有現在的我呢?當然,也可能黑熊根本不喜歡吃我,我想我總不至於像稠李子那樣美味而令它垂涎三尺,但誰能保證它見了我之後會不會突然有換換胃口的打算?所以黑熊照例是要被驅趕的,人和動物之間看來永遠有難以解決的矛盾。

就說冬天吧,家鄉的冬天實在太漫長了。漫長得讓我覺得時間是不流動的。雪花一場又一場地鋪天蓋地襲來,遠山蒼茫,近山也蒼茫。森林中的積雪深過膝蓋,那時候我們就進山拉燒柴。有時用爬犁,有時用手推車,當然用手推車的時候多。陽光照耀著雪道,雪道上亮晶晶的,晃得人雙目生疼。我跟隨著父親在林子中穿梭著,他截好了木頭,我負責將它們抬到有路的地方。常常是還沒有走到有路的地方我就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發現吃樟子松樹縫中僵蟲的啄木鳥了,而那啄木鳥卻沒有發現我。我就想:我要有啄木鳥那麼漂亮該有多好。然而啄木鳥還是飛走了。我又想:自己還不如一隻僵蟲能拴住啄木鳥的心呢,那麼再接著朝前走吧。我又發現了雪地上怪異的獸跡了,心想:這是狍子印還是狼印呢?若是狼的腳印,這可怎麼好呢?那麼就與狼背道而馳吧。我朝與獸跡相反的地方走去,往往就走岔了路,那時候父親召喚我的聲音聽起來就遙遠得不能再遙遠了。

在山裡,若是不加緊幹活,那麼就覺得身上冷得受不住了,這時父親會給我籠起一堆火來,所以我上山時就常常用破棉絮包上幾個土豆,將它放入火中,等到幹完活裝好車將要下山的時刻,就蹲在雪地上將熟透的土豆從奄奄一息的火中扒拉出來,將皮一剝,香氣就徐徐散開了。吃完了土豆,身上有了溫暖和力氣,那麼就一路不回頭地朝家奔。那時,手推車頂上常常放著一根大樺樹枝,遇到大下坡的時候,就將樹枝放下來,用棕繩拴在手推車後面。我坐在樹枝上,樹葉颳起的雪粉噴得滿臉都是,我和樹枝就像一片雲似的輕盈地飄動著,我便會大聲呼喊著:“真自由啊!”

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十年後的晚霞還是滴血的晚霞,只是生活中已是物是人非了。祖父去世了,父親去世了。我還記得1986年那個寒冷的冬季,父親在縣醫院的搶救室裡不停地呼喊:“回家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