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部分

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硃紅亭子裡,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萬劫裡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目叫“非典阻擊戰”。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簡訊。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麼多人,那期節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簡訊裡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麼輿論會有這麼大反應,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麼?”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麼?”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院,因為心裡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裡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後,我們的車又經過那裡。這個有八十五年曆史的三級甲等醫院剛剛宣佈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後,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裡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髮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髮。

車在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就發生在這裡。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汙染。門診大樓北側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裡。我不明白這家醫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該跟上次拍轉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係,我得知道這是為什麼。沒人要我做這個節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麼多,心裡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陳虻說的“慾望”。

採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裡轉。

九年後,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採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說話語速那麼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採訪。我說:“你不用作什麼判斷和結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在電話裡,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開啟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牆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麼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週四;四月十七日,週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裡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隻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沒有窗,只有一箇中央空調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歷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發黃髮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悽然地一笑,說:“我來吧。”病例被翻開,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牆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後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

如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