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保重身體,來日方長。”
他臉上的肉都在抖,但他笑著說,好。
獄警押著他,轉身走了。走到十兒米快要拐角的地方,一聲尖利的哀號傳來,我扭頭看,他兩隻手被銬著,不能擦淚,只能仰頭向天,號啕痛哭,那是從胸腔裡爆炸出來的哭聲。已經看不見他了,監獄曲折的走廊盡是回聲。
回來後,我們趕了一天一夜的片子。審片的時候,還來不及配音,老郝拿著稿子對著畫面念解說。
有一段是我採訪他:“你後悔嗎?”
“我不後悔。”他說,“因為我付出過。”
“你還相信法律嗎?”
“不。”他說,“我信仰法律。”底下該是解說了,但沒有聲音,我轉頭看老郝,她拿紙遮住臉剋制著。張潔和我也紅了眼睛。袁總看了我們三個一會兒,對張潔說:“你做了這麼多年新聞,還是這麼感性麼?”
轉回頭對著螢幕:“往下看。”
片子說到農民為反映徵地問題,靜坐的時候被抓了十幾個人。
“沒有證據表明他們危害到了社會公共秩序,為什麼要抓人呢?”我問公安局長。
“我們預見到了,所以它沒有發生。”公安局長說。
我問他:“沒有發生為什麼要抓人呢?”
他說:“為了穩定。”
“可是穩定的前提不是法治秩序嗎?”
對方沉默,這個段落結束。
袁總說“停。”轉頭對我說:“你應該再往下問這樣的結果能帶來穩定嗎?”
有一天晚上,郝勁松給我打電話,說他有點沮喪。
我給他講了這件事,說:“你是這個人的榜樣。”我差點脫口而出“你沒有權利放棄”,頓了一下,這個想法是錯的,他當然有權利放棄,正義是自己內心對自己的期許,不是用來脅迫人的,我改口成“你判斷要不要放棄”。
之後不久,他去了上海,成為上海黑車釣魚執法案的公民代理人。我又一次採訪他,節目中提到了他向鐵道部提起法律訴訟的往事。沒多久,採訪時任鐵道部新聞發言人的王勇平,車上他的同事問我:“你們為什麼要採訪這麼個刺頭,他是反政府吧?”
我說:“他挺較勁,也許也有虛榮心,不過我沒覺得他是反政府。他談的都是法律問題,您要覺得他談的不對,可以在這個層面上批駁他。”
坐在車前座的王勇平轉過頭說:“他是剌頭,但是我們的社會需要這樣的人。”
我採訪過一個政府官員,他在當地拆遷時,拿一個小馬紮,坐在居民樓下,坐了十幾天,兩邊煎熬,費盡唇舌為居民去爭取哪怕多一點點的利益。
“這是個公共用地拆遷,從現行法律來說,你可以貼一張告示就拆,為什麼你沒有這麼做?”我問。他想了想,說“因為如果有一天我的房子被拆,我也是一個老百姓。”
一九四六年,胡適在北大的演講中說:“你們要爭獨立,不要爭自由。”
我初看不明白。
他解釋:“你們說要爭自由,自由是針對外面朿縛而言的,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給你自由而不獨立,仍是奴隸。獨立要不盲從,不受欺騙,不依賴門戶,不依賴別人,這就是獨立的精神。”
北京郊區曾經發生過政府與居民的劇烈衝突,這裡要建亞洲最大的垃圾焚燒廠,居民認為一定會產生嚴重汙染,雙方座談時,臉都扭到一邊,“劍拔弩張”。
“溝通不可能麼?”我問。
居民代表黃小山說:“政府就要建,我們就不讓建。不管是誰,總說這個‘就’字,‘就’要怎麼怎麼著,那就沒任何調和餘地了。”
他組織居民舉牌子在博覽會門口示威,站在第一排,他頭髮是朋克式的,兩邊禿著,頭上一叢染得像個雞冠花,很好認。他聽見警察悠悠地說“就是那個黃毛”,他在雨裡渾身都抖,“不知道激動還是害怕”。在裡面待了一夜,出來他換種方式,把“論垃圾為什麼不能焚燒”的材料不停向各級政府遞交,電視臺組織辯論場場到。
政府的專家在辯論賽上認識他之後,請他參加去日本的考察團,“這個人,路上見著姑娘漂亮就使勁看,目不轉睛。他很真誠,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興的時候就罵。‘真’的人好交往,沒有偏激和成見。”
日本國土面積小,百分之九十的垃圾靠焚燒,東京的廠子就建在市中心,進去參觀要換拖鞋,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燒的技術百年來已經很穩定,“重要的不是燒不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