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痛苦,”他說,“對痛苦的思考才是財富。”
我拐了個彎,去京門大廈的機房找老彭訴苦。
當年評論部有幾大牛人。他是其中之二,被女同事叫“電視牲口”,有次編片子,十天十夜,吃住在辦公室,不洗不梳,屋子裡的味兒進不去人。當年,在羅布泊的小河墓地遺址,他扛著四十公斤重的機器和給養在沙漠中走,每天一瓶水,吃一塊幹饢。零下三十八度的天氣只有一條睡袋。回來吃火鍋的時候跟我們說,睡在千年古墓群裡,半夜被凍醒了,伸手摸到一根紅柳扔進火堆,睡眼惺忪中忽然看到滿天星斗。
老彭靠著滿牆帶子抽菸鬥,見我進來,多燙一隻杯子泡茶,看都不看我,“怎麼啦?”
我嘟嘟囔囔地說領導不讓諷刺壞人,以為他會支援我,但他說:“我早想罵你了,沙塵暴那期節目,鏡頭裡你跟著人家走到苦水井口,剛站下就開口問:這水能喝麼?”
我說這怎麼了。
他小細眼從黑框眼鏡上方瞪我:“你爸不是中醫麼,中醫講望聞問切,你急什麼?江湖的事不是非要人性命不可。你能不能先看一看,聞一聞,聽聽水聲,讓鏡頭裡的氣淌一淌,再問?”
我沒話可說,端起桌上那隻青釉的日本瓷杯準備喝,他“唉”一聲,伸過手把杯裡第一遍泡的茶倒了,換上九四年的普洱,“這樣喝茶你的舌頭才喝得出薄厚。”
“新聞調查”的同事小莊有句話:“電視節目習慣把一個人塑造為好人,另一個是壞人,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小時候看電影,人物出場,小朋友們坐在一地瓜子皮裡,最愛問的是:“好人壞人?”衝鋒號一吹響,立刻熱淚盈眶,對壞人咬牙切齒。
我以為自己不喜歡這模式,實際上除了這個模式,我也不太會別的。
張潔給了我選題的權力,有些題目他想讓我採訪,但我選擇不做,認為有些採訪物件臭名昭著,想離他們遠點兒。張潔這人寬容,看我一副神色毅然的樣子,就作罷。
《鳳凰週刊》主編師永剛是我的朋友,說起這事含蓄地提醒我:“新聞記者有責任去記錄持任何一種觀點的人,評判是觀看者自己的事。”我轉著手裡杯子笑而不語,心想,各有各趣味。
那幾年我做節目的趣味是猛題,烈度高,對抗強,要像銅豆大雨,規模大,氣勢強,大地為之顫動。
阿文被戒毒所賣去賣淫一案,一進辦公室,所長拎起暖瓶說“我出去打點熱水”,我伸手挽了他一下“不必了”,手指下他胳膊肌肉僵得像鐵。
他聲稱對所有賣人的交易不知情。
“我可以證明你說的都是假話。”同去的記者趙世龍拿支鉛筆指著他。
“我不認識他,”所長轉向我,脖子上靜脈突突跳動,“絕對沒見。”
“你撒謊。”趙世龍半探起身子,“我假扮成人販子就是跟你交易的,有照片為證。”
壞人暴露,我覺得任務完成了。
節目播出後,一家報紙的英文版要轉載此事,編輯給小項打電話問有關細節:“戒毒所從什麼時候開始販賣戒毒女的?前後有多少人被賣?這些人都來自何處?戒毒所販賣人口的非法收入有多少?這些錢都到哪裡去了?這個所的主管單位是誰?為什麼沒有采訪他們?……”
小項說:“哥們,你提的問題太重要了,我們也特別想知道啊,但有些問題我們確實沒有能力回答。”組織者、戒毒所裡的管教當時在警方控制下無法見到,戒毒所販賣戒毒女的賬冊、放人單等重要證據被焚燒拍不到,小項說得很坦率,就算有千條萬條原因,但“從專業角度這個節目算是失敗的。只有一個影象被處理的戒毒女的控訴,一個影象和聲音均被處理的知情人的‘洩密’,一個臥底記者,一場激烈的對質與抵賴。‘新聞調查’一以貫之的準確、深刻、平衡原則在這個節目中並不能完全體現”。
雨過地皮溼,沒滲人土壤,也不觸及根鬚,龜裂土地上,再強烈的震顫稍後就不見蹤影,懲辦完個別人,戒毒所換個牌子,我已經轉頭做另一期節目了。
不過我覺得這沒辦法,處身的環境決定如此,就像小項說的:“一個飢餓的人,趕緊吃上一頓肉就能活命,這時候你不可能也做不到膾不厭細,只能端上一碗顫巍巍的紅燒肉。”
我認為只要掌握的事實並無錯漏即可,法拉奇比我激烈多了,而且CBS的著名主播丹·拉瑟說過:“電視就是瞬間,要有戲劇性。”他出道就以挑戰尼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