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給我倒杯熱水。
汪汪坐在電腦前查資料。我從不帶筆,一輩子丟三落四,一邊吃飯一邊左顧右盼,想找個筆在紙上劃一下。她背對著我,眼睛盯著螢幕,看都不看我一眼,一隻手把筆送到我面前。
她後來在信裡寫:“你有點驚訝,我理所當然。十幾平米的小屋,我們都擠在一起,彼此一舉一動不用眼睛看,用心就能知道。”
過了四年,她才告訴我,那個在留言裡寫“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的人,就是她。
做了這麼多年兩會,我才開始想最簡單的問題:“代表是誰?代表誰?兩會是要幹嘛?”有人說:“開了這麼多年會了,還需要問這麼簡單的問題?”我說:“不信咱們問問自己。我是誰?中央臺是幹嘛的?我們到底要做什麼?”
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
二〇〇四年,我在福建農村採訪拆遷。
圍攏的農民越來越多,人多嘴雜聽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問:“你們當時同意這個拆遷方案嗎?”
“不同意!”居首一位農民說。接著大家紛紛喊起來:“不同意!不同意!”
我說:“不同意的人請舉一下手。”
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舉起來,老人家的手攥成了拳頭,喊:“我!我!”
我覺得這個鏡頭很有張力,也足夠說明問題。晚上工作完,攝像李季在飯桌上提醒我,採訪最好不要用這個方式,可以約幾個人坐下來問,比較從容地陳述,拿出證據。人們圍攏的時候,表達的很可能只是一種情緒。
我沒說話,不完全聽得進去——農民利益受損這麼大,上訪無果,碰到媒體都不能表達一下嗎?再說了,有情緒也是現實。
幾個月後,在福建採訪一家藥業的負責人,兩位工人因為搶修排汙管死亡,輿論懷疑死亡與遮掩汙染有關,環保局承認受到壓力無法調查此事,我們沒有偵查取證的權力,疑問再多,對方都可以否認,“沒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對抗性採訪時一樣窘。
我想起有次看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新聞節目“60分鐘”,記者萊斯利採訪前任副總統戈爾,萊斯利問他:“你還會復出競選總統麼?”
戈爾一直打哈哈繞圈子,八分鐘,眼看這採訪要失敗了。
忽然她問:“戈爾先生,您還會留鬍子嗎?”
戈爾愣了一下,繼續支吾。
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結束——那一笑就是“看,政客”。
我大概模仿了這個採訪。我們坐在廠子的辦公室裡,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攝像師拿領子掩著鼻子,我問這位老總:“工廠的排汙是達標的嗎?”
“是。”
“有沒有非法排汙?”
“沒有。”
“那我們在這兒聞到的強烈味道是什麼?”
“我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您是說您聞不到?”我靠著椅背,歪著頭,挑了一下眉毛。
他的臉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沒有您那樣靈敏。”
我笑了一下,節目結束。
事後大家都對這個結尾印象深刻,說真銳利。
我有點得意。
莊主任審這個片子,看完對我說了一句話:“要疑問,不要質問。”
這點諷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嗎?我問他:“可是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
“記者提供的是事實,不是情緒。”他說的跟李季一樣。
一出門,在南院碰上陳虻,沒躲得及。平日我臉上只要有任何異樣,他都會批評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興,他就會找你談談,覺得你“最近肯定沒思考”。但要是不高興,你試試?
“怎麼啦?”果然。
我剛說了個頭兒。
他就評論:“你的問題是你總是太投人了,熱愛就會誇張,感情就會變形,就沒辦法真實地認識事物了。”
“都像你那樣……”我帶著情緒衝口而出。
“像我怎麼樣?”
“像你那樣老於世故。”
“你如果對這兒不滿意,你可以去CNN,或者你當自由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這兒就得……”
我打斷他:“像你這樣無動於衷?”
又談崩了。
每次跟陳虻吵完,倒都是他給我打電話,不安慰我,也不生氣,只是繼續跟我講。
“痛苦是財富,這話是扯淡。姑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