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了我一下。
這位說:“我最反感拿悲壯的感情開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說:“是麼,什麼東西是神聖到不能開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
賀衛方豆瓣小組關閉後,有位前輩寫過一篇長長的部落格紀念它,讚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裡,有一個署名是這個小組組長的人,他說:“我們的小組裡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設性的,並不像您說的那樣篇篇都是。”這人最後寫道:“不要因為一樣東西死去就神話它。”
這話硬而清脆,像銀針落地。
也是在這一年,丹·拉瑟從CBS辭職。
二〇〇四年美國總統大選前兩個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間新聞”時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軍備忘錄,暗示布什家族曾偽造小布什的服役記錄。
輿論大譁,但最終檔案的提供者承認他誤導了CBS,丹·拉瑟不得不離開“晚間新聞”,重回“60分鐘”當記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終離開了工作四十四年的CBS。
我通體寒意——一條新聞有多人把關,為什麼是主播辭職?新聞釋出會上美國同行說:“如果這個節目得當年的皮博迪獎,領獎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別人。這條新聞惹了麻煩,承擔責任的,也必須是你。”
丹·拉瑟說:“質問當權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認為事實本身是存在的。”
我看到“質問”二字,心裡咯噔一下。
美國媒體評論說,喜歡挑戰權威的嗜好和對“調查性報道”的狂熱,使丹·拉瑟在這次失誤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寫了一篇文章,叫《話語權的另一半》,寫到了對華僑公司那次採訪:“我們也許沒有機會採訪被指證方,但是有沒有對自己獲知的一方資訊存疑?能不能站在對方立場上向報料人發問?有沒有窮盡各種技術要素,體現出儘可能去尋找對對方有利證據的傾向?‘做不到’,只是一個技術問題。‘不必做’,卻是一個以暴制暴的思維模式。”部落格裡引了小莊那句話:“一個節目裡應該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
底下有位讀者跟了一句:“過去你覺得只有好人壞人,現在只有好事壞事,將來只有有事無事。”
哎。
福建三明殘聯為當地老年人安排免費白內障手術,手術外包給一個沒有執照的醫生,發生醫療事故,導致多人失去視力。我們去前,已經有很多報道,我採訪殘聯負責人,四十多歲,採訪了一個多小時,結束後她哭了。
我有點意外,以為怎麼著她了。
她說:“之前從來沒存人願意聽我把話說完。”
我和老郝對望一眼,沒想到是這個反應:
人性的好惡不可避免,去做免費手術的老人都貧窮,坐我對面,穿著帶破洞的舊解放鞋,吃飯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裡,青布衣襟上掉著米粒。面對這樣的人不可能沒有同情。面對造成這個結果的人,也不可能沒有憤怒。
只是如果她沒說完這一個多小時,沒法知道手術的晶體是怎麼購買的,怎麼出的質量問題,醫生從哪裡來,定點醫院為什麼會承包給一個沒有執照的人,誰給殘聯佈置的非完成不可的“復明工程”的指標……這個人的背後,隱而未見的複雜因果如同大網,鋪向無邊。
我依然尊敬並學習法拉奇和安娜,但也開始重新思量採訪,她們甘冒槍林彈雨,為一次採訪可以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極深,但也容易將世界分為掌權者與被侮辱者,將歷史的發生歸功或歸罪於某一個人,容易將好惡凌駕於事實之上。
法拉奇在“九一一”之後寫《憤怒與豪》,說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寫下這本書——那不是報道,甚至不是文學,用她的話說是“訓誡書”,這篇檄文裡用的都是“壞蛋”、“強姦犯”、“蛆蟲”這樣的字眼。
淚水和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覺得公眾對記者這個職業的要求是揭示這個世界,不是揮舞拳頭站在什麼東西的對面。
我到莫斯科。海關排了兩個小時都不放行,排在最前面的人從箱子裡翻出兒盒人參,遞給邊檢小姐,她一笑,熟練地在椅子上一擰身。彎身放進櫃檯下,每人效仿,蓋章放行。機場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可以清楚地看到路邊建築物外牆上鮮紅淋漓的大字:AMERICAN GO AWAY!車上的俄羅斯記者說,光頭黨有五萬人,命為民族計程車兵,攻擊不是斯拉夫面孔的外國人,認為他們搶奪了自己的資源:在酒店門口,下車的人群忽然停下來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