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9部分

經不早了,藥慶衛留我們吃飯,說給你們一人做一碗西紅柿面,我們通常不在採訪物件家吃飯,這一次大家說好,人忙活的時候,能把心裡的事暫時放下一會兒。

我們幾個坐在褐色的四合板桌子邊。他把幾個疊在一起的塑膠藍発子拔開給我們坐,在陽臺的灶下麵條,一面自言自語:“這兩個月都沒怎麼動鍋灶,面下得不好,都黏了。”

家裡沒有別的菜,他炒了一小碗蔥花,放在桌上給我們下飯,我說,讓他媽媽也來吃吧。

他木板板的臉,說不用叫了,臉上表情與張妙父親一樣。

走的時候,他妻子還躺在藥家鑫的床上,蚊帳放著,她摟著那隻大狗熊蜷著。天黑了,藥慶衛坐在桌邊上,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臉都垮下來,松垂著,坐在半暗的房間裡,我們招呼他,他才反應過來。

節目播後,也有一些人在我部落格裡反覆留言,說:“你為什麼耍播一個殺人惡魔彈琴的樣子?讓他父母說話?”

宋打斷我時說過:我知道張妙是無辜的,但你現在的疑問是,藥家鑫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在告訴你這個。

二十三歲的宋嘗試著以他的人生經驗去理解同齡的藥家鑫,並不一定對,但他打斷我,是覺得,如果帶著強烈的預設和反感,你就沒有辦法真的認識這個人。也難以避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藥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樂人高曉松曾經在微博中評論:“即便他活著出來,也會被當街撞死,沒死乾淨也會被補幾刀。人類全部的歷史告訴我們:有法有天時人民奉公守法,無法無天時人民替天行道……生命都漠視的人會愛音樂嗎?”數萬人轉發他的話。

一個月之後,高曉松作為被告出現在法庭上,他醉酒駕駛導致四車追尾,一人受傷,被判服刑六個月。

六個月後我採訪他,說:“也許會有人問你,一個生命都漠視的人怎麼……”

我沒有問完,高曉松說:“我覺得我活該。每一個犯了錯的人,別人都有權利把你以前的言論拿出來印證你。”

他說他出事就出在狂妄上:“我早知道會撞上南牆,明明酒後的代駕五分鐘就到了,非要自己開車走,這不是狂妄是什麼?”

他出身清華,少年成名,二十六歲已經開校同民謠的音樂會,崔健跟他談過一次,說:“你的音樂當然很好聽,但是你有一個大問題,你不瞭解這個社會,也不瞭解人民怎麼生活。”他回答:“我代表我懂的那些人,你代表你懂的那些人,我們加在一起,就為所有人服務了。”

他現在想起此事,說當年的自己“其實是強詞奪理,就是我真的是對真實的人生缺少……我連敬畏都沒有,就是缺少大量的認識”。

與高曉松關在同一間牢室的人,有受賄的官員,行賄的老闆,打人的貴公子,黑社會,偷摩托車的……從前沒交集、不理解的人,現在關在一塊,睡在一個大通鋪上,每天輪著擦牢室裡的廁所,擦得明光鋥淨。

他原來覺得自己夠文,也夠痞,可以寫“白衣飄飄的年代”,也能混大街,後來才發現,“你也就混混清華附近的五道口,那些混西客站的根本不知道你寫的歌,也不認識你是誰。跟坐牢比起來,什麼都是浮雲,真的就是”。

他用塑膠水瓶,在蓋子上扎眼做一個滴漏,刻下道子,整夜滴著,“有個響動,有個盼頭”,用蘸湯的紙糊著圓珠筆芯當筆,趴在被子上寫字,生病時有人把攢下的一塊豆腐乳給他吃。“就是世間最大的情義”。

看守所裡,一隻不知從哪裡來的小貓,每天會從補充熱水的小視窗裡露出頭來,人人都省下饅頭爭相餵它,“那個貓是個特別大的安慰,你覺得自己還是個人,還能喂別人。你會聽到,隔壁的那個黑社會本來特別厲害,能聽著在隔壁罵人,特別兇。就那貓一去了,他也叫,‘喵’,特別那個。”

都是人,也只是人。

在看守所的電視裡,他看到另一起英菲尼迪車撞人案,長安街上,有人醉酒駕駛撞死四人,被判了無期徒刑,那個人也被輿論形容為“惡魔”,他認識那個人,是一個曾經與他合作過的舞蹈師,他知道那人生活裡怎麼說話,婚禮上什麼樣子,對職業的態度是什麼。他看著這個新聞,後怕,也難受,第一次想,“那人也有可能是我。”

採訪完藥家鑫和高曉松。編導和我都討論過,要不要把輿論對他們的各種疑問都積累出來,再一一回答。

我說:“我覺得還是隻陳述,不解釋吧。”

老老實實地說出知道的那一點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