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我們知道的並不完整,不敢說這就是結論,我只知道他倆身上攜帶的病菌,人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
王開嶺是我的同事,他說過:“把一個人送回到他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點,才能瞭解和理解,只有不把這個人孤立和開除出去,才能看清這個事件對時代生活的意義。”
他還說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話:“做新聞,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我們都是時代的患者,採訪在很大程度是病友之間的相互探問。”
五年前,我和老郝曾在江西調查私放嫌疑人的公安局長,採訪結束後我少年意氣,曾發簡訊給她說“贏了”。之後這位局長被捕,三年後,老郝與公安部的同志一起去深圳拍攝,在監獄裡見到他。
他被判了十六年刑,剃了光頭,穿著囚服坐在鏡頭前懺悔。
老郝回來後對我說:“他沒有認出我,他就是崩潰了,看著他號啕大哭,我心裡特別複雜。”我沒說話。
這位前局長因為當過警察,在牢裡受了不少苦。老郝向監管部門反映了這個問題,給他調換了一間囚室。
我理解她。
何帆曾是一名刑事法官。他說,自己剛進法院時,血氣方剛,豪情萬丈,認為刑事司法的真諦就是主持正義、盪滌邪惡。但是,他第一次親臨刑場,觀看死刑執行時,臨刑前,死囚突然對法警提出請求:“我可不可以挪一下位置,我面前有塊石頭,如果倒下,這石頭正好磕著我的臉。”法警滿臉迷惑地看了看在場監刑的法院副院長,副院長點一下頭:“給他挪挪。”對在場所有人說了一句:“即使在這一刻,他們也是人,也有尊嚴。”
日後處理死刑案件時,只要在判決前稍有一點法理、情理乃至證據認定上的猶豫,何帆說他都不會作出死刑判決。
他讀書時,抄寫過民國法學家吳經熊一段話。
上世紀三十年代,吳經熊曾是上海特區法院的脘長,簽署過不少死刑判決。他在自傳中寫道:“我當法官時,常認真地履行我的職責,實際上我也是如此做的。但在我內心深處,潛伏著這麼一種意識:我只是在人生的舞臺上扮演著一個法官的角色。每當我判一個人死刑,都秘密地向他的靈魂祈求,要他原諒我這麼做,我判他的刑只因為這是我的角色,而非因為這是我的意願。我覺得像彼拉多一樣,並且希望洗乾淨我的手,免得沾上人的血,儘管他也許有罪。唯有完人才夠資格向罪人扔石頭,但是,完人是沒有的。”
在這段話邊上,學生時代的何帆給的批註是:“偽善。”
如今,他拿出筆,劃去那兩個字,在旁邊寫上:“人性。”
第十九章 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從進臺開始,發生爭執時,陳虻總說:“你的問題就是總認為你是對的。”
我不吭氣,心說,你才是呢。
他說:“你還總要在人際關係上佔上風。”
咱倆誰啊?從小我就是弱勢群體,受了氣都憋著,天天被你欺負,哪兒有你說的這毛病?
我採訪宋那年,他十六歲,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的晚會上參加一個集體朗誦,他分到那句詩是:“這就是愛。”
他臉上表情那個彆扭。
採訪時我問他:“你為什麼說這句的時候那麼尷尬?”
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準備,跟他一起吃飯、聊天。但第一次正式採訪,還是特別不順,找採訪的地方就花了挺長時間,他不想說心裡的話,我勉強著問,臉上的笑都是乾的。兩位攝像因為機位和光線遇到點麻煩,也有點較勁。心裡的急像針一樣扎著我,我把臉拉下來,說:“不拍了,走吧。”老範是編導。扭著手看著我。
“都不快樂,就不要拍了。”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
老範後來控訴過我:“你每次說的話其實都沒什麼,最可怕的是臉色。”
我?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動不動給人臉色的人麼?每次看到那樣的臉,我都心裡抽一下,緊一下。我?我給別人臉色?
“你……對別人挺好的吧……就是對我。”她一邊說還一邊看著我的臉陪著點小心。
“我真的脾氣不好啊?”坐在車上我猶豫半天,問小宏。
他是我們三個女生——老範、老郝、我——最信任的人。從不解釋自己,也不說服別人,沒見他對誰冷眼,也不搶什麼風頭。小時候被大人戲弄,光屁股放在鐵絲上坐著,疼得齜牙咧嘴還要衝人家笑。節目需要隱蔽拍攝藝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