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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現在,是又吸菸又喝酒。”

葉哥說:“你都不能給我保密啊?”

我說:“你這得接受監督。”

“行。”

我說:“你得答應我們。”

“我一定答應你。”他說。

就這些家常話,完整地放在節目裡,這種採訪是我以往的大忌,我覺得記者不能發表意見,不要議論,不要參與別人生活,我對自己有很多的要求。

現在我知道,有時話本身可能沒什麼意義,它只是到了嘴邊。

在北京時,有位兄長的親人過世,朋友們勸解他,說其實死去的人解脫了,唯有生者痛苦。

他不說話。我心想,像我這樣的生者,怎麼配這麼想。

兄長順路捎我回家,他坐在計程車的後座,我坐在前座,都沒說話,車裡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燈,過一會兒他開腔了,他說他決定要生孩子了,兩個。說你要是遇上了解你的男人,就生個孩子。

我沒搭腔。

黑暗裡,他的手隔著柵欄,在我肩膀上,輕拍一下。

像是滿心說不出來的叮嚀,也是一種不必說出來的安慰。

志全的媳婦懷孕了。

人們總是說,新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忘記吧,忘記過去,新的生活就開始了。

採訪的時候,家裡女人們都在灶間忙,給建新房的工人們備飯,木柴燒旺的火膛上,吊著漆黑的小鍋子,咕嘟嘟煮著,皮肉燉爛的味兒,帶著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兒,漫得滿屋子都是。志全媳婦不愛說話,正拿辣椒和鹽巴往鍋裡抖,火映得半邊臉上發亮,我問她肚子裡孩子動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她低頭撥火,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她哭了。

她說:“昨天夢到我女子,夢見她買了糖粒子,八十顆,問哪兒來的錢,她說是爸爸給的。”

我明白她。

手從奶奶臉上滑過的時候,有人在邊上對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淚掉進去”,把棺木關上了。

怎麼會哭呢?我有什麼資格哭?

在我小得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她就在那裡,青布的斜襟大襖,掖一隻淺灰的手絹,通紅的石榴花開滿樹,她用小勺把嫩黃的雞蛋羹劃幾下,把軟滑的小方塊喂到我嘴裡。雨在簷頭輕輕地頓一下,拉長一點,落下來,落在青磚地上一個細的小渦,小水滴四濺。

吃完了,她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讓我的小脖子長一點勁兒。

哄我喝藥時,藥邊總放一碗水,手裡一粒話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藥,她就先餵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裡,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幫子,硬硬的還在。

長大一點之後,她的頭髮都是我剪。我笨拙地拿個梳子別住她頭髮,毛巾鋪在她肩膀上,拿小銀剪把長的地方剪掉,她脖子後面有一個很深的窩兒,那兒的頭髮特別不好剪,要用手握住,說“不要動不要動”,一根一根地剪。

上初中夜讀回來,她在爐子上烤了紅薯片和花生,我遠遠地順著甜香就進了門。我吃東西,她給我捂著手,用山西話說“怎麼老是冰淬的”。我倆雙雙把額頭貼近鐵皮爐子,藉著那點暖和氣兒說個不了。她有時候自己也笑:“就是憨親哩。”

她老了,貼身穿著我小時候的紅棉襖,一天天衰弱了,我每年只有幾次回家,給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藥,我在邊上放一碗水,手裡放一粒話梅糖,頂著她的額頭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涼的紋路印在我額頭上。她嘆口氣:“你怎麼還不結婚呢,你結了婚我心裡就靜罷了。”

她九十歲時,我回家過完年要走了,走了幾步,又轉回身看著她。

她拿柺杖輕點一下地,說:“去吧,我死不了。”

她下葬前,我收拾她的遺物,抽屜裡有我從沒見過的我爺爺年輕時的照片,還有一個《毛主席語錄》的紅塑膠皮,夾著我嬰兒時的照片。挖墓穴的農民在邊上抽菸談笑,生老病死在這片土地是平淡的永恆。我坐在棺木邊的地上,手裡攥一把黃土,天上白雲流過。我第一次有了生一個孩子的想法。那個孩子會是新的,我用手輕撫奶奶的棺木,她會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離開楊柳坪的時候,羅陳說:“錄個結束語吧。”

我們下了車,雨下得又輕又細,深青的群山全被濡溼了,去年的裂縫裡青草簌簌地拱動,溼黑的山坡上一層一層墨綠的杉樹林,梨花淺白,空氣裡都是水滴和鳥叫。我站在細雨中,說了最後一段話:“一年之後,我們重回楊柳坪,去年地震的時候,很多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