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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我們一起進北川縣城,路側都是燭火,兩條火線,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學隔著條河,沒法過去,離河最近的大石頭上,一箇中年女人坐著看對面,一動不動。

葉哥在賣紙錢的地方選了很久,挑一個書包,選了紅的,有奧特曼。放下,又選了個藍的。

地震之後有過一次大泥石流,他們在城裡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著。他和葉嫂就在警戒線後跪著,香插在石塊中間,對著小學的方向燒紙,葉哥看著紙灰飄飛,喃喃說:“你最喜歡背新的書包,這個書包你喜歡吧?”

文超轉身一個人走了。

我和志全找了好久,發現他站在另一所小學的教學樓面前,一樓沒了,二樓直接坐下來了。志全對我說:“他就是從二樓跳下來的,看到自己的同學就差那麼一點沒能跑出來,只有頭露在了外面。”

文超還是在那兒站著,一句話不說。

回到家裡,給文超媽媽上墳。他爸燒紙,對著墓地說:“往年清明都是你張羅,今年我弄,也不知道對不對。”木訥的四方臉上帶點淒涼的笑容。

他爸想再娶個女人,但孩子不接話。他爸讓我勸勸。這不是靠勸能過去的。

文超跟我說,總是夢到他媽喊:“超娃子,吃飯。”

孩子臉上兩行淚。

晚上,陳威說,我以為你當時會像“雙城的創傷”那個節目裡一樣,抱一下那個孩子,或者給他擦眼淚。

我沒答話。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走了走。大山裡烏黑的沉默,一盞燈都沒有,看的時間長了,才看到蒼暗的雲層滾滾而流。

我向北望。

這一年我沒法回去給奶奶上墳。前一年拔完雜草,在她墓碑前坐一會兒,上面刻著她享年九十四歲,想起小學的時候,我剛學會算術,在課本上算她的壽命,嗯,她是一九一〇年生,我要她活到一百二十歲,我歪歪扭扭地在課本上畫加法等式……也就是……嗯,二〇三〇年……

她去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談她,不看她照片,也不願意別人跟我提她,每次夢裡終於看見她的時候,心裡都鬆一下:“看,她沒死,我就知道。”

夢裡她總是衣衫破爛,被人追趕,我把她護在身後,像動物一樣對那些傷害她的人齜著牙,威脅他們,但最後,她總在我懷裡死了,我絕望地摳著牆皮,牆都碎了。

有時候,在夢裡我小聲喊她:“奶奶。”

她靠在門邊上,看著我,不認識了,說:“誰呢?”

我心裡淒涼,又覺得,是我沒照顧好你,不值得你認得。看她手裡拎著東西,我伸過手:“那我幫你拿吧。”她遞給我,我跟她一起往前走,她還容許我陪她走這一段路。

文超臉上的眼淚,我擦不了,感情在血肉裡,尖刀剜不掉。採訪時我倆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忍受。

有一天葉哥說起兒子,說你們知道他什麼樣兒吧。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沒問過。

他試探地瞄了下葉嫂,又看我,說:“鎖起來了。”

她帶點著惱的笑,從腰裡拔出一串鑰匙:“我不許他看。”

堂屋邊上有個小門,鎖開啟了,門裡頭有一個箱子,也上著鎖,用更小的一個鑰匙開啟。

葉哥拿出來一捆東西,用燒焦一角的舊紅領巾扎著,是孩子的獎狀、照片。拆開給我看,都是從去年廢墟里扒出來的,不少殘缺不全,他帶點笑,說你看這個獎那個獎,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時候,葉嫂“刷”一下就站起來,走了。我說:“葉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鏡頭沒跟著,等在原地,也沒再往下拍,就到這兒。

過一陣兒,葉哥挑水回來,我出屋去接他。陳威站在屋裡架著機器,那算不上採訪,只是說話。我說:“我這來了幾天,你喝好幾頓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

葉哥踩著石頭,腳尖輕敲:“以往從不喝酒,現在沒兒子管我了,原來呢,他在的時候就說,爸爸,你少喝點,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還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個兒子的話,還像我前一個兒子那麼聽話,哎呀,簡直是萬福,真的是萬福。”

我說:“但是葉哥,你現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對吧?”

葉嫂用腳踢著那塊石頭:“他是不聽的,他是不聽的。”

“我還是要聽,聽我還是要聽,聽還是要聽。”葉哥說。

我說:“這是大事。”

葉嫂抬起眼,對我埋怨:“他從地震過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