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過了一個河南省的耕地面積。相當部分地方政府土地佔到預算外收人的百分之六十。高耗能、高汙染的企業發展模式停不下來,也與超計劃的建設用地供給有關。他的意思是,既然源頭在一九八二年憲法給予了政府商業用地的徵用權,不必繞遠路改革,一步退出就是。
“但地方政府有現實財政問題和官員考核的壓力?”
“真正的收人要靠發展經濟,不是吃地為生。真正管理好了,土地收益也未見得比現在少,中國的所得稅是累進的,人們兜裡有錢,稅才水漲船高。如果覺得現在的制度哪兒有問題,就改哪兒呀,不能把三十年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法律體系給越過了。”說到這兒,他滿面憂患,一瞬間露出衰弱之色。
我問:“有人會問,在目前中國的現實環境下,您說的這些是不是太理想了?”
他沒正面冋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這個徵地制度不改是不行的,最可怕的就是,如果從上到下都有賣地的積極性,回過頭來再過若干年,後悔都來不及,城市退不回農村去,農地就沒有了。”
採訪陳錫文時隱隱感覺,不是我在引導提問,是邏輯在引導我,邏輯自會把鏈條只只咬合,使任何一環不能拆解,這鏈條就是結構。結構不是記者創造的,記者只是看見它,把它從深埋的泥土裡剝離出來。
有人看這期節目我採訪陳錫文時,透出政府要逐步退出商業用地之意,幾乎是狂喜地打電話問:“是不是定了?定了就可以現金找村支書買地了。”覺得這個熱氣騰騰的鍋蓋眼看快被頂開了。
陳錫文在採訪中一再強調,只能把鄉鎮企業的用地拿來直接與企業交易,這塊地才佔每年出讓土地的百分之二,小得很,就像煮沸的高壓鍋只能先一個小縫散熱。
他的話與其說是在警告,不如說是對改革能不能再進行下去的憂慮:“如果土地大量流失,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只能停下不搞。”擔心的是當下的政府管制水平,一旦突然放開,如果與用地飢渴癥結合,會帶來不可估量的風險。很多人看電視聽到這兒就有點急了——那這走一步移半步的,走到什麼時候去呢?我也是個急性子,做新聞時有一個慣性,想在節目中找一個一勞永逸的標準答案。想起有個節目拍過一個小朋友,一丁點兒大。他爸教他念課文,說雷鋒叔叔在泥地裡走路,一個腳窩,一個腳窩的。他問兒子:“為什麼是腳窩不是腳印啊?”
圓頭娃娃想了一會兒說:“因為他揹著很沉的東西,所以走得慢,踩下去就是一個窩。”
這一腳踩下去的窩,在於鄉鎮企業用地轉成建設用地時,政府退出,不再徵地,一退一進之間,就往前走了。但因為土地是集體產權,只能由村集體與企業直接談判交易,我跟陳錫文談過,他被批評對農民是“父愛主義”,把他們捆綁在集體中,容易受到村莊裡強勢人物的左右和支配。
他說三中全會有個關鍵性突破,講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由三十年轉為“長久不變”,這其實就是產權的清晰——“以後拿這個地自己經營也好,股份合作也好,流轉也好,最後去組織去搞專業合作,這樣慢慢經濟上就獨立了。”
獨立?我有一點遲疑,他想說什麼?
他打了個比方:“就像你住的小區,有個居委會吧?它管你的衛生、安全,還收點費,但不會管你在哪兒上班、掙多少錢,更不管你的私人生活。農村的村委會也應該是這樣。”
村委會……像居委會一樣?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多少年下來,我做過很多批評基層村組織如何侵犯村民權益的事,我記錄過很多的淚水、不公和憤怒,但一期節目做完,我總覺得換一個好的村官,或者監督上更有效果就好了,從來沒認真想過一個村莊集體生活的實質到底是什麼樣兒。他說的是一個我從未想象過的中國農村。
“那誰來管農民的經濟生活?”
“農民可以自由成立經濟合作組織,來管理自己。”
我想起在美國的農業州愛荷華,見到農民的平均年紀是七十歲,家中兒女也都去了大城市,四下一望,全無人煙,只有數只大狗作伴。兩個老人耕種百畝土地,靠的是村民之間經濟合作,耕收需要的大型用具和勞力,都向商業公司共同租用。老爺子家裡的網路可以看到最新的糧食行情,沒什麼村委會要來管他的經濟生活。
自治,本就是一個解縛的過程。解,不是一扯兩斷,是需要找到線頭,以柔和手勢輕輕一抽,讓一切歸於本來應然。
當天談了四個多小時,結束時已經半夜十二點,他已經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