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錫文的說法不代表真理,但是提供了一個前提,當他說這不是意識形態的原因時,土地問題回到了原本的經濟問題、法律問題、社會管理問題。不談主義,只談問題時,權威主義就不能在學術問題上存在了,人人都得用論據與事實來說話,也不能不尊重實際的現實經驗。
我想起周其仁當初第三句話:“不管左中右,質量最重要。”
老範幫著我編這個片子,到了這個部分有點愁:“你說咱片子有沒必要這麼深?觀眾會不會不容易體會?”我也沒底,這一期節目就採訪一個人,從頭說到尾,四十五分鐘。
我倆有點發愁,扔下稿子,一起去看陳虻。他得胃病住院,一進門,他坐在沙發上,嫂子正給他洗腳。細條病號服里人有點瘦得打晃,但看到他烏黑的頭頂,心裡一下寬了。
“怕你病著,你又不讓來。”之前我發過幾次簡訊說來看他,他都回絕了。
“我也沒讓別人來,但他們都來了。”病了還是這麼一點不留情面,噎得我。
他說做完手術好多了,過一陣子就能出院,還是有點虛弱,在病床上側身躺著,說了兩個小時業務。給老範解釋什麼叫“深入淺出”,有位同事跟他說片子不能編太深了,“我媽說她看不懂”。他說:“思想、你、你媽,這是三個東西,現在你媽看不懂,這是鐵定的事實,到底是這思想錯了,還是你媽的水平太低,還是你沒把這思想表達清楚?我告訴你,你媽是上帝,不會錯,思想本身也不會錯,是你錯了,是你在敘述這個思想的時候,敘述的節奏、資訊的密度和它的影像化程度沒處理好,所以思想沒有被傳遞。”
他問老範:“‘雙城的創傷’是你做的吧?”
老範有點吃不准他是要怎麼罵,怯怯地說:“是。”
“當初評獎是我主張給金獎的,爭議很大,我當時在臺裡七〇一看的,最抓人的就是‘雙城’。大家儘管在看的時候,一會兒說這個採訪不能這樣,一會兒說那個不對,但是誰也不走,他跳不開。我有一句話,就是片子一定要帶著問號行走,不管我們在瞭解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錯誤,但是這個問題本身是真的。對於記者來說是真的,對於觀眾來說就是真的。”
老範當年被罵得夠嗆,聽到這兒喜出望外。
我心想:“怎麼就不見你表揚我一次呢?”
他頭就轉到我這兒來了:“柴靜這個人吧……有一些眾所周知的缺點。”
我笑,就知道他。
他接下去說:“但她還是有一個特點的,她不人云亦云。”
剛想百感交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當天剛錄完節目臉上有妝,他惡狠狠地說:“把眼線擦掉,畫的那是什麼。”
回頭編節目,就從我們自己最大的疑問開始。
我問陳錫文:“城市人可以賣房,農民建小產權房,中央政府不讓買賣,有人指責說這是所有制歧視,欺負農民?”
陳錫文說:“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有些反對者連最基本的概念都沒弄明白。北京房價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沒有人想去把玉淵潭填了蓋房呢?把北海填掉?頤和園填掉?開發商都知道,誰要去招它,肯定是自己找死。這叫管制。”
哪個國家都有管制,國外的農民也不能自由決定土地買賣,該長莊稼的地不能長房子。他在美國看一個縣裡的土地用途規劃圖,掛在公共禮堂裡,任何人可以提意見,“這道紅線在圖上一劃,土地價格差距至少三四十倍”,這條紅線就是管制。
“關鍵是誰有權利來劃?”
“就是啊,你劃到線外肯定要跳腳,憑什麼?但民主投票,從頭到尾你在現場,你都是知道的。大多數人同意了以後,由議會去審議透過,不會出不科學不公平的東西,傷了很多人利益。”
各國政府只有涉及公益性用地時才能出面徵地。而判斷一塊地到底是不是公益性,也不用政府來定。我問:“那怎麼判斷?”
他說,“這個事是社會常識。”
我一愣,“這麼複雜的事靠常識來決定嗎?”
他說:“陪審員制度,一堆老百姓坐那兒,他一聽就明白了,這個地要幹什麼,是不是公益。”如果判下來是公益用地,價格也由市場決定。“沒有道理說因為是公益專案,所有人都可以從中得好處,完了就是我一個人吃虧。”
我說會有人說您這樣會鼓勵釘子戶。他說,“釘子戶哪個國家都有,說白了,地貴點好,便宜了才會濫用。”在過去的十一年中,中國耕地的總面積減少了一點二五億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