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會有誰傾聽了。我最後一次回頭把它遙望時心裡這樣想。
鼻血(14)
哥哥挑起又笨又大的一口箱子和一個被包,送我們上火車。是夜裡,是最廉價的悶罐子車,車上擠滿了農民的吵鬧和臭烘烘的豬羊。所謂廁所只是車廂角里的一隻尿桶。哥哥怕我們擠不過人家,臨時又決定送我們去懷化,靠近省界的那個中轉站。我們在那裡半夜下車,吃了麵條,媽媽叫哥哥回去。哥哥看了看漆黑的天空,說再送你們到黔東吧。於是我們又默默坐上火車,聽窗外車輪咣噹咣噹的夜。我與哥哥緊挨著,互相摟抱著,感到離別的時刻正一步步逼近,心裡都不太好受。以前我們兄弟倆總是同睡一床。我常常躲在被子裡偷吃東西,常常躲在被子裡聽他說故事,或者我咯咯咯地大笑著被他逗弄小*。但那天夜裡我們都說著成年人的話。還不算成年的他,囑咐我高中的數理化是至少也要自學完的,交代我下山幹活一定要戴上草帽防曬,下河游泳要防止腳抽筋。
哥,我記住了。
我感到他的肩膀堅實而厚重,而且從背影看去,他特別像我的父親,是一個小號的父親,使我有點想哭。
我與媽媽又上了汽車,離家越來越遠。這是我第一次出門遠行。在很多同學戴著紅袖章正在向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免費旅行“大串聯”的時候,我正在向鄉下逃去,另有一種遠行的快樂和自豪,不會比同學們少點什麼。我用哲學家的眼光看汽車在疊嶺重峰間爬行,我用詩人的眼光觀賞著大塊大塊的綠色在車窗外起伏翻騰,我氣壯山河地環視越來越荒涼的土地,看我未來大顯身手的舞臺。有時一片綠浪迎面撲來,車廂裡就頓時暗去許多。沿公路還有很多山峰的斷面,大多為赭紅色,暴露出險峻岩層的曲線,供乘客們心驚肉跳地一瞥。千萬年前造山運動的雄壯,被時光濾去了一切聲響,只留下這些血色傷口,留下岩層最後掙扎時的姿態以昭神諭。前面一亮,車又出了一個山口。雲霧湧進了車廂,在乘客們的頭髮和鬍鬚掛上小水珠。你可以看見雲霧從對面山頂滔滔地漫過來,填注山谷,將山脊慢慢地揉洗。
我逃避了城市真是高興。我逃避了伯伯阿姨們機警深刻的面孔真是高興。我逃避了向著高音喇叭一個勁激動歡呼甚至流淚的同學們真是高興。我逃避了每天早上爭著洗馬桶而每天晚上一排排曬鹹魚般在街旁臥床乘涼的市民真是高興。我逃避了街頭的討價還價店裡的蒼蠅賓館門前兇狠的守門人醫院裡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以及我家對面那扇永遠沒有開過的窗戶真是高興。我高興我哼起了一首歌,是一首關於大山、篝火、農墾青年們的歌,是小姨教給我唱的。她就是奔這支歌離家而去的。
很少看見人,有時偶爾俯看到車輪旁的懸崖邊沿,看到懸崖下遠遠的一個黑色木樓,看到樓邊一個小小紅點——也許是一位穿著紅衣的女子——那都是可以令乘客精神一振的時刻。就是說,乘客們由此可知又回到了人間,由此可體會出自己的安全。
前窗出現了一隻晃動的影子,是麂子。
“碾死它!”
“碾死它!”
乘客們殺機勃露地大叫起來。這裡的乘客越來越多異鄉的口音。
當更多旅客中途上車,以至周圍的口音越來越異生以至完全難懂的時候,我們就到了目的地—— 一個靠近貴州邊境的農場。一路還算順利,媽媽在車上只吐了一次,有位警察給了她藥片。但她精神還是很好,幾乎不要吃也不要喝。 txt小說上傳分享
鼻血(15)
小姨出現了,臉色又黑又黃,眼裡閃著淚光。她似乎有一種緊張,一見面就同媽媽出門去談,又忙著同另外的什麼人去談。總之我很少看見她的身影。我無所事事,找屋簷下一條黑狗玩了一陣,把路上沒吃完的幹饅頭餵了它。然後,遵照小姨的吩咐,我跟著兩個陌生的大姐去地上拔蘿蔔秧。那裡也沒有人與我說話,兩位姑娘心事重重地蹲在地的那一頭嘀咕著她們的什麼事。透過朦朧雨霧,我只看見兩塊遮雨的白色化纖膜下,兩座圓大的屁股朝這邊撅著。在我滿懷豪情體會著這第一次勞動的深遠意義的時候,兩座圓大的屁股朝這邊撅著。
我回家時兩手泥水,興沖沖地找肥皂洗手。
媽媽說:“快點洗。趁天色還不太晚,我們這就回去。”
我很吃驚:回哪裡去?
回湖南去。
為什麼要回去?
媽媽與小姨都沒有說話。
我覺得土地冰涼,涼氣透過我的赤腳一直升上來,直貫我的頭頂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