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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顧上吹熄灶火,忘了關氣閥這道程式,或者含含糊糊說那沒什麼關係,沒什麼關係的。她當然更不願意坐車,去我哥哥所在的學校走走,或去大菜場買菜,她出門時就用眼角餘光暗暗提防著你,一旦發現你想為她叫上三輪車,她知道大勢不好,立刻迅速反應,拔腿起跑,似乎兒女叫來的不是司機而是殺手。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跑起來的步子碎密,緊張,踉踉蹌蹌,居然有青年人的快捷。

“司機總是騙錢,鬼名堂多!”她為走路而辯護。 電子書 分享網站

鼻血(13)

其實,有一次我發現本該付一元錢車資,她橫蠻地只給司機八角,理由是當天的白菜漲了價。司機對這樣的老太婆哭笑不得。

但唯有一樣東西,她總是催我們去買——她的鞋。她時而惦記膠鞋,時而想念棉鞋,時而打聽一種鞋面是深色平絨布的布鞋。套鞋有兩雙,她好像忘了,皺著眉頭問:“這下雨天穿什麼?”我提醒她,讓她參觀床下或衣櫃裡那些根本還沒穿過的鞋,她哦了一聲,斥責自己記憶力的衰退。臨到我出差,她又吞吞吐吐地要給我錢:“你到廣州,我什麼也不要,你只去看看那種面子是平絨,不要繫帶子的布鞋有沒有。人家說只有廣州才有這種鞋,也不貴,兩塊多錢一雙。”

她不知道,那種鞋的價格已漲過好幾輪了,最重要的是,那種鞋大部分的商店都有,她的箱子裡也有。

夏日的一天,她想做點醃酸菜。醃壇照例無端地炸裂,醃大蒜醃蘿蔔什麼的傾翻在地,帶著白色浮膜的醃水流了一線,往樓梯下滴。她失足坐倒在地,挫傷了盆骨,不便出門了。我找來一些書刊來給她解悶,其中有一本關於她老家的《澧州史錄》。但她只愛讀《水滸》,合上書便驚喜讚歎武松或魯智深的勇武。至於其他的書,她有時也一捧半天,但你若細看,便發現她根本不翻頁,或者眼睛已經閉上。

我倒是翻過這本野史,發現卷四中記載了一件奇事:清朝乾嘉年間,澧州洪山嘴發生過一次民變,土民一齊發瘋,披頭散髮,狂奔亂跑,男女裸舞三日,皆自稱皇上或皇親,被稱之為“鄉癲”。後朝廷令湖廣總督率軍剿辦,統領額勒登保帶兵攻佔洪山嘴,斬劉四狗等十四人,斷癲匪六百餘人之雙足以示懲戒……我吃了一驚。六百多雙腳,血糊糊堆起來也是一座山吧?我在地圖上尋找洪山嘴,發現它與我老家相距不過百里。我十分想知道,斷足的男人中,是否有一個或幾個就是我的祖先?而母親奇特的鞋癖,是否循著某種遺傳,就來自幾百年前那些大刀砍下來的人腳?

人足變得稀罕,鞋子是否就成了珍貴與尊榮之物?

我問媽媽聽到過這些事沒有。她搖搖頭:“沒有。誑講。沒有的事。”

她回憶起老家,講得最多的只是發水災。她說一破了垸子,人都逃到了堤上。堤上到處是被水淹昏了頭的蛇,也不咬人,大多盤成一餅動也不動。人與蛇差不多就緊挨著睡覺……

那麼,母親的鞋癖到底從何而來?它與六百多人的斷足之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抑或它只是貧困歲月殘留下來的一種主婦習慣?我為此請教過一位心理學家,他當時興致勃勃正盯著我妻最先端上桌的團魚湯,只是嗯嗯呵呵了一陣。

人真是最說不清楚的。

那時候,我們以為只要搬出了機關宿舍,家裡的瓷碗就不會炸裂了。媽媽急著想搬走,還想讓我進工廠當學徒,總是去求一位老鄰居幫忙。但那時很多工廠停工,而我的年齡也太小……老鄰居沒有帶來多少好訊息。

媽媽橫下心來,決意帶我去一個最貧賤的角落,去農村那遙遠的地方。我小姨就在貴州一個國營農場,前幾年還說那裡很歡迎移民。這使我很高興。我也想遠遠地離開同學和學校,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

在長沙的家終於要結束了。哥哥請假回來幫忙。他學業成績極好,但當時只能進一所半農半讀的雜牌大學,一臉曬得黑黑的,手掌磨得粗粗的。他幫著母親賣掉了幾乎所有的傢俱,包括父親的藤椅。空空的藤椅破舊了,色澤晦暗,骨架變形,扶手處還纏了些舊布條,樣子顯得有些衰老。它依然頑強地咯嘎響了一聲,使舊貨行的老闆有點吃驚,問是怎麼回事。哥哥說大概是藤條受壓後的復位所致。老闆這才遲遲疑疑地收下了它,把它搬到店堂裡邊,與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舊衣櫃舊梳妝檯舊書桌舊麻將桌舊挑箱舊馬桶舊炭盆架放在一起,把它拋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舊貨家族。它形單影隻,孤苦無助,而且很快被一座氣焰驕橫的太師椅騎壓著。它咯嘎咯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