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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怎麼斷定就是他呢?”一位阿姨不甘心沒有來自美國或臺灣的電報。

母親神色激動地宣佈,斷什麼定?有他的鞋子,有合得上的時間,有當地派出所拍下的照片,還有他的羊毛背心……還有什麼屁放嗎?他死了!死了!

媽媽的鞋子糊滿黃塵,成了個泥殼,右邊一隻鞋已前頭開花,露出了大指頭。她用勝利者的眼光掃視那些面孔,看他們如何躲躲閃閃地表示信任,表示理解,表示遲到的同情,看他們等候多時之後沮喪而乏味的支支吾吾。媽媽贏了。

大姐哭起來了。

大哥哭起來了。

媽媽也哭了。我們全家有了理直氣壯哭泣的權利。我們哭得如釋重負安心落意乃至有些興高采烈——哭聲是確證父親已經死亡的凱旋與慶祝。

但父親永遠不再有了。他消失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這就是說,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中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完飯洗碗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洗完碗喝茶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邊喝茶邊談論天氣或談論鄰居或談論政治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上廁所或去浴室的時候,他不再有了。在我們的一切時刻,他不再有了。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鼻血(8)

父親是否真正死了,其實我總是疑惑。

他不再有了,不再在我面前語法嚴謹地闡述黨報社論以及譴責自己的過錯,但他就不可能在別的一扇窗子後凝望?或在遠方的一條街道上行走嗎?不在並不一定是消失。以前他出去講課,開會,下鄉支農,都不在我面前,沒有什麼奇怪。“不在”為什麼就必定是“死去”?一九八八年,我乘船渡海遷居海南島的時候,一九九一年我乘機飛離國門看窗外大地刷刷刷滑落的時候,還在困惑於這個問題。似乎我在輪船和飛機指向的前方,還可以找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和慌亂,當時我應該跟著母親和姑姑去河灘上遷墳。那樣我可以找到更多的根據,證明陌生河灘上的陌生死者,並非我父親。

派出所提供的照片,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肉球,光滑閃亮,膨大松泡,除了眼角一條皺紋有點讓我眼熟,那肉球與父親面容並無太多相似,很有假冒之嫌。大姐還告訴我,死者身上的毛線背心也不大像母親所為。母親的針線要粗得多,織出的男式背心不應該是那種麻色,應該是一種淺灰色。

是的,我也記得是淺灰色,淺灰色的毛線背心到哪裡去了?

我仍能嗅到父親的氣息,是他柔軟腹部滲出來的溫鮮,是他腋下和胸口汗漬的微酸,還有刮過鬍子以後五洲牌藥皂的餘香——媽媽常要他用這種藥皂,防治他的神經性皮炎。這種氣息來自那一個晚上,當時我跟著他假期支農後剛剛回家,睡在一隻竹床上。我醒了,背上很癢很舒服。我發現他正用蒲扇驅趕蚊子,輕輕撫摸我光溜溜的背脊,小心剔著我背上暴曬後脫落的皮膜,似乎在對媽媽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毛佗真是長大了,十三歲的人就能挑一百二十斤紅薯了。一百二十斤紅薯,我看了秤,真是一百二十斤……”

我驚異萬分,父親居然能像其他人的父親一樣,對我有如此親暱的舉動。他平時為什麼總是端著一臉嚴肅,總是離我遠遠的?

他又說:“毛佗也懂禮貌多了。那天吃飯,他在老鄉面前還能講講客氣,說老鄉燒菜身手不凡,每一樣菜都餘味無窮,嘿嘿,餘味無窮……”

這是我在農民家吃飯時耍弄初中生的文雅,好容易才憋出來的一句,並無什麼幽默和別緻。父親也許覺得兒子的表現未受到旁人的重視,後來轉彎抹角一再重提了三次。可惜人們仍沒有什麼反應,嘰嘰喳喳說著什麼穀子和天氣。他大概一直為此事遺憾。

我仍然閉眼裝睡,希望時間慢慢走。我裝著不經意地翻身希望時間慢慢地走,我裝著睡意正濃連嘴都忘記合上希望時間慢慢地走。我害怕他略略粗糙的指頭,停止——在我背上的撫摸。

我忍住了鼻酸。

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軟弱。有一次他午睡了,我們幾個小把戲憤恨他未能帶我們去游泳,悄悄偷走了他的眼鏡和香菸,在他頭上紮了個沖天小辮,在小辮上掛了些草須。他迷迷糊糊醒來,也沒照鏡子便出門上班去了。他肯定被同事們鬨笑,也忍受著沒有眼鏡和香菸的苦難,但他回來只是咕噥兩句“沒名堂”,便算事情了結。我們這才一個個從桌子下或櫃子後鑽出來。

我還記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