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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一天他騎車回家時摔了一跤,右腳被一塊破瓷片劃了道大口子,血湧如注。路上圍了一圈閒人觀看。他躺在地上,看見我哥哥挎著書包放學回家,也擠進人群看了看。不知為什麼,哥哥沒有任何表情和舉動,又退出人群自個兒走了。父親被別人攙著回家,後來向媽媽偷偷說起這事,顯得十分傷心。“沒名堂,這沒天良的,他就自己走了。”但他仍對我哥寵愛有加,尤其對大兒子的作文十分得意。與客人談話,總是處心積慮地要把話題繞到作文這方面來,然後極為謙虛地提到兒子的作文獲獎,說這小傢伙生性愚魯承蒙錯愛枉擔虛名等等。那時候他滿面紅光,大呼大喚地要喝酒。 txt小說上傳分享

鼻血(9)

全國鬧饑荒的那些年,他患水腫病,雙腳腫得又白又大,經常氣喘吁吁,一坐下去就怎麼也站不起來。但他把單位照顧他的一點黃豆和白麵,全讓給孩子們吃。假期他還搶先報名,去農村參加勞動,然後帶著陽光燒烤出來的一身黑皮,帶著手上和腿上很多蟲咬草割的血痕,疲憊不堪地回家。家裡一大堆南瓜和冬瓜,或者紅薯和土豆,通常是支農者的收穫。在這個時候,他躺在一邊喘息,微笑著享受兒女們回家時的歡呼雀躍。

他常常有些頭暈,身體不大好。媽媽便給他買了一個很大的牛肉罐頭,但他捨不得吃,說過節時大家一起吃。他把它放在櫃子上,像供了一座菩薩,讓我們充滿幻想和興奮地把它景仰了兩個月。其實,這個罐頭誰也沒吃上。有一個賊來到家裡,把罐頭拿走了。媽媽氣得火冒三丈,罵過了賊就罵他,罵到惱恨處,連他哪次掉了幾塊錢,哪次讓鄰居佔了我家的便宜,連同他出身地主以至禍及子孫等等我們還不太懂的事,也一股腦罵將過去。

他坐在門外,默不吭聲。

他沒有吃飯,走了。後來那半個月裡他一下班就深入街頭巷尾,想找回牛肉罐頭。也真是巧,他居然找到了賊,是在派出所的辦公室裡——小偷在另一次作案時被發現,由別人扭送到派出所。

當然,罐頭早被吃掉,連罐頭盒也無影無蹤。父親不但沒有要求賠償,連罵都沒有罵一句,看到盜賊不過是一個無衣無食的窮人,還往對方手裡塞了點錢。

他從沒在家裡說過這件事。我是後來從鄰家孩子那裡知道的。

也許,那個夏夜裡的父親預感到厄運來臨,預感到自己將要去理髮,將要朝著陽光迎面闖過去,才給我留下了史無前例的撫摸。他照例不會說什麼。這已經足夠。這短短的一刻的撫摸已足使我記住他的氣息,足使我憑藉這種氣息去尋找淺灰色毛線背心。他知道他的毛佗能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紅薯了,他看過秤的。他知道我是他的兒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卻了他,兒子還是能找到他。他對此完全胸有成竹。

我找出各種藉口出門去,比方去看*什麼的。我狗一般地四處亂竄,有時在某條街上接連著來回一二十趟,卻不知道應該幹什麼。據實而言,我怕見到同學,怕見到鄰居以及任何熟人,只能專走偏僻的小街小巷。有時候從熱鬧的大街一拐進偏僻小巷,就如籠鳥歸山心花怒放,有一種脫離危險地區的放鬆。因為在這種小巷裡,人們不大可能認識我,不大可能辨認出我滿臉的恥辱。他們更不會像學校裡的那些紅衛兵,貼出“老子反動兒混蛋”一類標語,把住教室的大門,只容革命家庭的子弟透過,讓我們這些所謂狗崽子跳窗子或鑽牆洞,在他們的鬨笑中滾他媽的蛋。

我到處尋找,追上每一個形似父親的背影,看他們的面孔是不是能讓我驚喜。我去過父親經常出入的書店、劇院、圖書館、郵電局以及西餐廳,看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是否有什麼奇蹟發生。我還去過郊區,想找到父親說過的一個小屋。他說那小屋依山傍水,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還有一個葡萄架,有葡萄架下竹製的桌椅。還記得他說過,小屋的主人姓王,用石頭壘牆,用石板鋪地,傢俱都是用粗大的原木隨意打成,幾櫥好書涉及古今中外,一個裝酒的葫蘆和一個大嘴的陶質豬娃,給他印象特別深刻。他說他走遍大江南北,就發現了那個神仙的去處,真想自己一輩子都住在那裡。 。。

鼻血(10)

他現在是不是隱居在那個石牆石地的小屋?如果是的話,我該去哪裡尋找它?半個月下來,我找遍了南郊與北郊,東郊與西郊,幾乎一切依山傍水的地方都沒放過。有時候我覺得目標已經逼近,覺得自己被一雙隱藏著的眼睛盯著,甚至感到父親的氣息就瀰漫在某個門口,或某個牆根,或某個小道。就是說,他來過這裡,或者說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