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辭回,惟梅生送到江干,方才分袂。鍾生渡江到浦口,僱了一乘馱轎自坐,兩個家人騎了腳騾,長行進京。
一日將午,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風。掌鞭的道:“爺,今日風大,恐過不得河?老爺不如在這裡住下罷,前邊河沿沒店口。”鍾生依允,就揀了一座乾淨客店住下。鍾生在房內坐了一會,見天色尚早,到店門外街上閒步閒步。看那來往的人甚是熱鬧,正看時,忽見一個婦人衣裙襤褸,在河下洗了許多衣服,抱了上來。鍾生看了,好生面熟,一時想不起。他哥哥鍾悛撇他時,他已十一歲了,今雖離了十年,還隱隱有些記得,忽然想起,道:“這人好像我嫂嫂鄂氏,如何來在這裡?”也只疑模樣相同,又不敢問,見他同著家門口一個婦人講話,是南京聲口,越發動疑,留心看著走入一間破草房內去了。鍾生走進店來,問店主人道:“你隔壁這家姓甚麼,我才聽得那婦人說話,好像我們南京城裡的聲氣。”店主人道:“這婦人原是南京來的,他前夫姓鍾,就是小店上業主,他家前歲為了一場官事,才把這店賣了與我。”鍾生道:“你可知這姓鐘的叫甚名字,這婦人姓甚麼?”店主道:“聽得人說這婦人姓鄂,他前夫賣房文書上的名字是豎心傍,放個俊字半邊。我問人,就是荃字,又有念俊字,我到底不知叫甚麼?”鍾生聽了,知是哥嫂無疑,忙問道:“如今這姓鐘的往那裡去子?”店主道:“就是那年為了官事出來,不久就死了。這婦人孤身,又沒個親人,無穿少吃,嫁與隔壁這何尚仁為妻,才得一年多光景。”鍾生又問道:“你可知這姓鐘的是為了甚麼官事,後來是害甚麼病死的,他有個兒子往那裡去了,這婦人現嫁的是個甚麼人?”那店主道:“說起來話長,爺請坐著,我慢慢說與爺聽。”叫走堂的拿了張椅子放下,鍾生坐著。
他道:“這個姓鐘的先開店時還好來,這個地方是今大碼頭,來往的人多,倒也興旺了些時,這肏孃的到後來刻薄不過,在客人們身上一個錢算得筋盡力出,因此到他店中來歇的就少了。那一日,有一個做小賣買的老兒,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開發店帳,少了一個錢,他決定不依,那老兒身邊又沒一文,許到街上賣了東西送來還他,他又不肯。那老兒嘴裡不乾不淨,嚷嘟幾句是有的,不提防被他夾臉一掌,不想有年紀的人,大清早空心肚裡,被這一掌打昏了,一交跌倒,剛剛撞在一塊石頭上,把腦後磕裂,當時身死。他在這裡住了七八年,只許他佔人便宜,他從來一文捨不得,街鄰素常都恨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證住了。官府也惱他為一個錢這樣刻薄,定要問他個抵償,他急了,只得將這房子賣了與我,上下打點,房銀子那裡得夠,這一下把這肏孃的家俬抖了個罄盡,才問了個過失傷命,便追燒埋銀兩給與屍親,官事完了出來。【他也就是屬太監的,淨了身了。】租了兩間房子住著,不多時便病死了。他的兒子我們不知道,只知這婦人丈夫死了,沒得依傍,才嫁了這何家。他男人是天妃閘的閘牌於,家中窮苦得很,這婦人靠著替人漿洗衣服過日子。姓鐘的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這樣個下場頭,也就是現世現報了。”鍾生聽了,不覺掉下淚來。店主驚問道:“這人莫非與爺上有親麼?”鍾生含淚道:“這就是我先兄,我幼時只知他離了家鄉,並不知他搬到這裡?”店主人聽得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賠罪道:“我不知是爺的令兄,言語中多有得罪,爺上寬恩,莫要計較。”鍾生道:“店主不知,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嫂雖嫁了人,我要去問問先兄骨櫬在那裡,並侄兒的下落,煩主人家同我一去為感。”店主道:“小人當得奉陪。”忙跳出櫃來,同鍾生走入隔壁何家,在房門外叫道:“何大嫂,有位令親鍾爺來會你說話。”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聽見,忙開了門,認得是店主,問道:“大爺說甚麼?”店主指著鍾生,道:“這位是上京會試的鐘爺,有句話來問你?”那婦人讓進房,鍾生同店主進去。鍾生向婦人作了個揖,婦人忙把破衣袖扯了扯,回拜,道:“貴人爺折死我了,爺有甚話吩咐的?”鍾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張破板床,鋪著個草荐,連坐的板凳都沒有,只得站著說話。
你道鍾生離鄂氏時,他才十一歲的孩子,倒還認得鄂氏。至於鄂氏,那時已二十多歲的人了,如今倒不認得他,是何緣故?彼時鄂氏已是大人了,雖隔了十年,不過老蒼了些,規模不得改,故此還依稀認得。鍾生那時還是個小孩子,今日長大成人,模樣改變,且如今又是貴人體統,鄂氏也決想不到他有今日這一日。雖聽說是姓鍾,就彷彿有些相似,自慚形穢,【此語令人傷心。】也不敢混認。【為窮字放聲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