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個念想兒。小燈看了看自己,說就這副樣子嗎?楊陽說就這副樣子。今天咱倆照了,都還是一張白紙。過了今天,咱們就是歷經滄海了。小燈呸了一聲,說別臭美了,海什麼海,你也就一個小泥潭。兩人果真就改道一路風塵僕僕地騎去了王開照相館。
進了照相館,攝影師問是畢業照?工作照?楊陽看看小燈,說是八戒娶媳婦的照。攝影師哦了一聲,將那半截驚訝圓滑地吞進了肚子。兩人被攝影師鐵絲般地繞過來彎過去,終於給擺弄出一副接近恩愛和諧的樣子。鎂光燈一閃,一個微笑瞬間定格為永恆。很多年後,楊陽和小燈在不同的場合裡看到這張笑得齜牙咧嘴的照片,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最為簡單快樂的日子。
照完相,兩人一身臭汗地騎回了宿舍。國慶大假,大樓裡空空蕩蕩的,腳步聲在過道里擦出嚶嚶嗡嗡的迴響。推門進屋,秋陽明晃晃地照出了空空的四壁和牆上印記斑駁的蚊血。
小燈蹲下身來窸窸窣窣地翻弄著自己的那隻舊箱子,終於在箱底找出了一條紅色的紗巾。小燈用膠紙把紗巾貼在玻璃窗上。“八戒娶親的記號,別的豬不得擅自入內。”小燈說。
楊陽只覺得一身燥熱,便過去脫小燈的衣服。衣服之下的那個胴體他其實已經很熟稔了,他只是還沒有走過那關鍵的一步——小燈不讓。小燈的身體如同一座結構複雜景緻繁多的園林,他已經走過了裡邊所有的亭臺樓榭,流水林木,只有那最後的一扇門,小燈死死守住不放他進去。長久的持守使得他對門裡的景緻有了更熱切的好奇,他迫不及待地分開小燈的雙腿,將身子硬硬地貼了過去。慌亂中他聽見小燈在他的耳畔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楊陽,其實我早就不是一張白紙了。”
楊陽愣了一愣。可是慾望已如蓄積了千年的洪峰,思維纖薄的閘門已經根本無法阻擋。小燈的話使他突然放鬆了,他有了肆無忌憚的力度。
這時他聽見小燈沉沉地叫了一聲,彷彿是被人用一把鐵鍬從背後猝然劈倒時發出的那種聲響。楊陽嚇了一大跳,站起來,一眼就看見了血跡。那血跡像被斬斷了身體的蚯蚓一般蠕動蜿蜒著,在白色的床單上扭出一條一條的印跡。
楊陽慌慌地爬下床來,抓了自己的衣服就來擦小燈的身子。血很多,擦了許久才漸漸地幹了。楊陽扔了髒衣服,一把將小燈摟住。“疼嗎?你,啊?啊?”他語無倫次地問。“燈你,你還是,一,一張白……”楊陽沒把一句話說完,眼中已落下淚來。
小燈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窗外的陽光漏過紗簾,陡然厚重起來,滿屋都是猩紅的飛塵。
那天小燈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楊陽你的眼睛太乾淨了,你看不見紙上的汙跡。
那天小燈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叫王德清的男人。
1982年冬 石家莊
在這個冬天之前,中學英語教師董桂蘭的生活,套一句當時用得很濫的成語,就是“蒸蒸日上”。這年她被評上了特級優秀教師——她帶的班級連續兩年達到全市最高高考升學率。她的丈夫王德清,也剛剛提升為廠裡的財務處處長。他們的養女王小燈,在全市的初中英語會考中得了第一名。而且,他們全家剛剛從破舊的筒子樓裡搬出來,遷入了兩室一廳的新居。
王德清一家是在四年前隨單位遷移到石家莊的。四年的日子不算長,卻剛夠磨掉他們臉上毛糙怯生的外鄉人表情,讓他們走在街上的時候,開始感覺到腳下的根基。
這年董桂蘭四十八歲,正在本命年上。年初的時候王德清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要給妻子買一條避邪的紅腰帶。當時董桂蘭正被接踵而至的喜訊折騰得雲裡霧裡的,春風得意的人往往很容易忽略身後的陰影。所以那天董桂蘭帶著一點輕蔑的神情對丈夫說:我就不信這個邪。
可是這年的冬天一切突然都改變了。
變化最早是從一場咳嗽開始的。這裡的“一場”是單數,也是複數,是由許許多多的“小場”連綿不斷地接綴而成的一個“大場”。這一大場咳嗽是從夏天開始的,從夏末延伸至秋初,又從秋初延伸至秋末,再從秋末延伸至冬初。入冬的時候,董桂蘭終於頂不住了,請假去了一趟醫院。
董桂蘭去醫院的那天早晨和任何其他一個早晨也沒有什麼區別。她和小燈幾乎是同時在收音機的早間新聞聲中醒過來的。自從小燈來到王家之後,董桂蘭就一直和小燈合睡一張床,而王德清則自己一個人睡一張床。廚房裡王德清已經把早餐大致準備就緒了。王德清的工作單位在郊區,班車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