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小燈就時不時地去楊陽的宿舍找楊陽。楊陽見了小燈大都是快活的,任憑小燈把借書還書的理由延伸到極致。楊陽幾乎從來不用她的名字來稱呼她,而只是丫頭丫頭地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剛開始她很喜歡他這樣叫她,後來就漸漸生出了厭倦,因為她從這個稱呼裡聽出了自己的無望——他一直把她當作小孩看待。
楊陽,總有一天,我得讓你換副眼睛看我。小燈把拳頭捏得格格地響。
有一天晚上楊陽突然來小燈的宿舍找小燈。那天同宿舍的同學都去教室晚自習了,只有小燈一人在屋。小燈換了一套接近於睡衣樣式的便裝,頭髮隨隨便便地別在腦後,腳上趿著拖鞋。小燈毫無防備地見到楊陽,臉刷地紅了——這是楊陽第一次來小燈的宿舍。楊陽拿過小燈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隨意翻看著,說我有個同鄉住你們樓上,我順便過來檢查檢查丫頭是不是在認真讀書。小燈要去奪,卻已經晚了。楊陽揚著筆記本,大大咧咧地問:“這是什麼變天賬呀,一筆一筆地記得那麼仔細。”
小燈低垂著臉,麵皮越發地紫漲起來,半晌,才說是我爸寄來的錢。將來,一分一厘,都要還他的。
楊陽就呵呵地笑,說那是你爸,又不是別人,還算得那麼仔細啊。
小燈抬起頭來,臉上的顏色漸漸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過楊陽,穿過牆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親爸。我的親爸早死了,唐山地震,聽說過吧?”
楊陽吃了一驚:“那,你,你媽呢?”
小燈頓了一頓,才說:“都死了,我們全家。我是孤兒,七歲就是。廢墟,你見過那樣的廢墟嗎?所有的標記都沒有了,人在上面爬,就跟螞蟻一樣。我摔倒在一個人身上,腳動不了,以為是繩子絆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腸子,是從那人的肚子裡流出來的。扒拉下來,接著爬,爬到哪裡算哪裡。”
楊陽只覺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進他的心窩。鈍痛隨著呼吸泛上來,擁堵在他的喉嚨口。他呵呵地咳嗽了幾聲,可是那疼痛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的嗓子就喑啞了。
他走過去,將小燈摟在懷裡,緊緊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零亂的頭髮。
“小燈,我一直以為,你是一隻從來沒有飛過森林的雛鳥。”楊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楊陽,不是天下所有的鳥,都得透過飛行才認識森林的。”
許多年之後,楊陽才真正明白了小燈這句話的含義。
1992年10月1日 上海
楊陽和小燈騎著腳踏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縫插針地行走。毛巾衫,牛仔褲,運動鞋,背上馱著一個旅行包。在色彩和聲響都很紛亂的街景裡,他們看上去像是兩個趁著假日出去散心的小年輕,沒有人會猜到他們是在那天結婚。
楊陽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做了教書匠,而小燈本科畢業後在一家出版社當了一名外文編譯。小燈離開學校後幾乎一天也沒有浪費就開始準備結婚。其實準備這兩個字在這裡絕對是一種誇張的用法,因為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把兩副被褥抱到了一張床上而已。楊陽剛在復旦分到了小小一間房,小燈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搬過來了。
楊陽只是在五十年代的書籍和電影裡看到過這種簡單到接近於過家家遊戲的婚禮。這樣的婚禮其實並不是楊陽的原意。楊陽原來的計劃包括旅行去雙方的家鄉,回程後再小規模地宴請幾個親近的同學朋友。楊陽已經工作了兩年,有小小一點的積蓄,完全可以支付這樣的一次行程。楊陽甚至把這一筆錢都已經交給小燈保管,可是這些錢在小燈的手裡轉過一圈以後,就漸漸銷聲匿跡了。有一天楊陽無意中在小燈的皮夾子裡發現了一張寄往石家莊的匯款單,才終於明白了這筆錢的下落。
那天楊陽臉色很難看。楊陽說小燈你完全可以慢慢還他的,為什麼非得要剋扣你自己的婚禮呢?小燈說我一天也不想等,就想還了他,就什麼也不欠他了。楊陽說錢還了,情呢?到底是養你這麼大的爸。小燈說我只認養我的媽。楊陽說你在強詞奪理,沒有養你的爸,你媽一個人想養你也養不成。小燈的臉色漸漸地也難看了起來。小燈冷冷一笑,說楊陽你要心疼錢我可以以後慢慢還你,你想改變主意不結婚也行。話說到這一步,楊陽就不吭聲了。小燈見楊陽軟了,便也軟了下來,期期艾艾地說,等元旦我跟你去看,看你爹媽。兩人就算過了這一道坎了。
兩人騎了半程的車,楊陽突然心血來潮,將腳往地上一點,說燈啊我們去王開照張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