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需要開兩個多小時。所以王德清平常住在廠裡,只有週三輪休時才回家。王德清在家的那一天,總是早早地起來做飯,好讓妻子和女兒多睡十五分鐘。
董桂蘭前晚備課備到很晚,早上起來就有些頭昏腦脹。小燈倒是準時睡的,只是睡得不怎麼踏實,董桂蘭破銅鑼似的咳了一夜。所以母女兩個雖都醒了,卻依舊賴在被窩裡,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掩著嘴呼呼地打著哈欠。
“小燈你這一夜踢蹬的,小達小達地喊。誰是小達呀?”董桂蘭問。
小燈怔了一怔,半晌,才蔫蔫地坐起來,說媽你睡糊塗了,我不認識什麼小達的。
天冷,暖氣稀薄如鼻涕,窗戶上結著厚厚的霜。小燈跳下地,老鼠似的東鑽西竄滿地找鞋子。去年買的棉毛衫棉毛褲都有些小了,胸前已經鼓出兩個小小的包,瘦骨零丁的褲腿裡,竟有了一些內容。王德清熱好了牛奶,進門來催,半截身子伏在門框上,突然就不動了。
“桂,桂蘭,我們小燈長起來了。”王德清喃喃地說。
“跟她們班同學比,還是瘦。小小年紀,整天鬧頭疼的,唉。”董桂蘭捏了捏小燈的肩胛骨,嘆了一口氣。
小燈覺得遍身貼的都是眼睛,就趕緊窸窸窣窣地找毛衣套上。鑽出頭來,把衣服抻平了,擼下了一地的眼睛。一扭頭,突然看見了董桂蘭臉上的血跡。
“媽,你怎麼了?”小燈指著董桂蘭的下巴問。
董桂蘭用手背擦了擦,說這顆痣也不知怎麼了,最近老出血。今天看醫生,要些藥膏抹一抹。
都洗漱過了,三人就坐下來吃早飯。早飯是牛奶麵包,小燈勉強喝了一小杯,就擱下了,去拿書包。董桂蘭追著讓把那剩的都喝完了,三人就兵分兩路出發——小燈上學,王德清陪董桂蘭去醫院看病。
董桂蘭那天穿的是一件印著藍花的灰布對襟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的羊毛圍巾。棉襖很新,在肩膀袖肘處綻出許多厚實的皺紋來。風很大,圍巾一出門就給颳得飛飛揚揚的,像一隻折了翅的鷂子。早上洗完臉董桂蘭抹過一些防裂霜,茉莉花的香味被風吹送得很遠。天開始下起了雪霰子,窸窣地砸在地上,彷彿是過年炒花生栗子時沙粒滾過鐵鍋的聲音。這些顏色氣味聲響構成了小燈對健康的董桂蘭的最後印象。
都走到路口了,董桂蘭又跑過去,往小燈手裡塞了一張五元的票子。小燈只覺得董桂蘭那天走路的樣子有點怪,一腳高一腳低的,好像鞋子裡進了石子。
“萬一媽回不來,你中午自己買碗麵吃,牛肉的。”
當時無論是小燈還是董桂蘭都沒有意識到,這竟是一語成讖——董桂蘭在這個清晨從家裡走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當時就給留在了醫院。
肺。肝。癌細胞已經爬滿了這兩個部位。可是癌細胞最早卻不是從那裡滋生出來的。發源地是那顆已經在她下巴生長了多年的黑痣。董桂蘭得的是惡性黑色素瘤,晚期,早已轉移。從最初的診斷到最後去世,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董桂蘭是在臘月二十五晚上死的,她終究沒有走完她的本命年。
董桂蘭的死正符合了當時一些關於教師待遇中年知識分子健康問題之類的時髦話題,所以就被演繹成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追悼會上,各級頭面人物都來了,報紙電臺電視臺蜂擁而上。學生,家長,同事,領導,眾人都哭得驚天動地的。
可是小燈沒有哭。小燈的眼睛若兩個冰窟,有寒氣徐徐流出,將一張臉都凝聚成霜。哀樂聲中董桂蘭的骨灰盒被遞到了小燈手裡,小燈的嘴唇翁動著,輕輕說了一句話。眾人不知道小燈說的是什麼,只有站在身邊的王德清聽清楚了。
小燈說的那句話是:“你騙了我。”
當然,也只有王德清明白小燈的意思。當年把小燈領回家的時候,一路上小燈只問了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她一連問了三次。小燈問你們會收留我多久?這一句話問得董桂蘭眼淚漣漣。董桂蘭摟了小燈,反反覆覆地說:“一輩子,一輩子,我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塊。”
葬禮完後回了家,王德清就病倒了,高燒,一陣一陣地打著擺子。小燈端了藥,喂王德清吃了,突然問:“你呢,你也會走嗎?跟她去?”
王德清看見小燈的臉,彷彿一夜之間變得稜角尖利起來。那尖利是一層外殼,裹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緒,而害怕卻如一片霧氣,在外殼薄弱之處冒出絲絲縷縷的馬腳。王德清抱住小燈,撫摸著小燈馬鬃一樣硬挺的頭髮,忍不住號啕大哭,哭得一臉鼻涕。
“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