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博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張居正的值房,在會客廳裡,張居正把正座讓給了楊博,自己打偏坐在楊博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後,楊博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
“叔大,皇上宣佈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輿論?”
張居正答:“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僕正想聽聽博老的呢。”
楊博快人快語:“叔大,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張居正眼角的魚尾紋稍稍動了一下,笑一笑後平靜答道:“是嗎?僕願聞其詳。”
楊博皺一皺眉,徑自說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
、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臺與下臺。老夫不想在這裡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只想說一點,他們上臺時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像嚴嵩,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奸臣,可是他一上臺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還有徐階,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大凡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諡,生者加官進爵。那
個在大牢裡整整坐了兩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階之力而出獄,不但平反,而且還從一個六品的戶部主事一下子晉升為四品的蘇州太守。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對徐階十分有利。再說高拱,他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階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譬如說,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升的老臣,他向隆慶皇帝請旨額外頒賜
,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勳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升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箇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麼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高拱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叔大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悖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裡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麼?”
楊博的這一段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張居正聽了這番話,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認楊博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忘年交,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瞭解他的真正動機。楊博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儘管張居正善於剋制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時,他緩緩說道:
“博老一席話振聾發聵,僕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唯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范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範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嗚呼,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範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僕以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慾,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施者不